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温瑞安《天下有敌》第06章 天生杀人狂 一

2024-04-26 11:59

1.紧张与和平

这是雷纯的推论:

她认为无情这一记暗器是别有用心的。

他已向“六分半堂”作出了警告:

一,他己明白了“六分半堂”伺伏一旁,图“渔人得利”之意。

二,他这一刀摆明了他所代表的刑部,仍控制住京师的治安,谁要是触法了律法,他仍有制裁他们的力量。

三,他也向她发出了只有雷纯才明白的“暗示”:她要救天下第七的“真正用意”,他已猜估掌握到了。

所以,他这一刀,借自捕快老乌,却表达了极大的警示:

让她不要轻举妄动。

——也不许她有异动。

可是,如果雷纯真有密谋,会因为他这一刀而打消么?

不管雷纯是怎么反应,林哥哥当然看不出来,但雷纯却看得出来:事情还没完。

林哥哥果然还有话要说。

“后来事情是不是还有变化?”

雷纯这么一问,林哥哥立即心悦诚服了。

事情到后来真的有变化。

而且变化极大。

林哥哥因为那一记匕首而惊魂未定,反而瑟缩在藤店里一动也不敢动,反而看到了“下文”:

下文是在无情领队走后:他一走,老乌自然也跟着走了,他手上的八名衙差,有六名跟着离去,只剩下了两人,留着监察天下第七的骸首。

——收尸,那是件作的事,并且要衙门里特派的验尸“行尊”来检核后,才能搬动现场事物,包括尸首。

这是规矩,也是办案、验尸的法定程序。俟许作及衙门派来的侦察衙差把现场作纪录后,再经办案主簿综合总结,然后才向主事刑吏作呈报,才能制定案子的性质,和决定是否追究、侦办的方法。

仍匿伏在藤具店为无情那一刀所慑的林哥哥,一时仍举棋不定,匿伏不出,却看见温和人自无情轿子步出,与温文人、温壬平、温子平、温渡人、温袭人等在街头叙议一阵,然后两人一道,各在蓝衫大街、黑衣染坊及绿中衡等地消失了。

黄裤大道上守着天下第七染血尸首的,就只剩下两名衙差。

这两名衙差,都是六扇门中的硬手,也是老乌的兄弟,且是京师里最有名的“师爷”

门下两名子弟,一个名叫“沙尘”,也不知他原来是否是真的姓,“沙”,另一个人皆称之为“灰耳”。“灰耳”看去有点憨直直的,人却很沉着,“沙尘”十分高傲,但为人也真的警省得很。

这两人守在街头,就站在尸首旁边,都知道这是大案,不敢轻离职守,要等到仵作及侦察人员来了再说。

另外,街上探头出来察看,甚至走过来围观的人已渐增多。“灰耳”和“沙尘”也忙着维持秩序,着大家不要恐慌——

要知道是京师这样的繁华大都,一旦有什么流言传了开去引起骚动,那造成的破坏和伤害是无以控制,也无法收拾的,所以,沙尘和灰耳都十分小心。

就在这纷纷攘攘之际,林哥哥忽然发现:有两个人,又挤在人群中,折了回来。

他们本不该在这时候出现的。

应该说,他们应该是一早已离开了的。

这两个人,夹在人群中,很容易就让人忽略——可是一旦注视他们的样子,印象又会特别深刻。

特别深刻的原因,是因为他们长得非常漂亮、可爱、逗人喜欢。

乌溜溜的眼睛,红彤彤的唇瓢,华美的衣饰,加上深深甜甜的酒涡,笑起来的时候简直要令人心花怒放,还普天同庆,让人看了一眼,就因为喜欢而留下深刻印象。

不过,一般人却忽略他们的原因,是因为他们不是大人。

他们只是孩子。

他们就像一对“金童玉女”。

他们是温渡人和温袭人。

他们为什么要再回来?林哥哥这一方面的人,其理由观以推测。也许是因为他们童心未泯,或许是因为他们好胜心强,抑或是他们发现了什么疑点,还是他们只是为了泄一泄忿,因为他们开始时发出的暗器毒物未能取天下第七的性命。

所以他们说什么都要打他一下,毒他一次,且不管对方已失去了生命或否……

总之,温渡人和温袭人二人,又混入人群中,并逐渐迫近天下第七的尸首,两人还打了一个眼色,趁灰耳和沙尘一个下备之际——

温渡人忽然低着头,冲出了人群中,还好像一个踉跄——

沙尘急忙赶了过来,扶住了他,叱道:“兀那小儿,快回去,胡闹个啥——!”

话未说完,温袭人已一个闪身,到了天下第七尸首旁,手里碧光一现,多了把湛碧的小刀,快刀锋利,一刀就向天下第七脖子剁了下去!

也许,她是要剁下天下第七的头颅,好向“老字号”作交待,或许,他们还是要取天下第七的人头,来慰同门温随亭、许天衣的在天之灵……

不过,变化却出人意料。

她一刀剁下,却惊呼了一声,地上灰影一长,一人精光暴现,一闪而没,飞身蹂起,却在起伏间又仆落街头。

人群纷纷惊慌走避,灰耳马上赶了过去,挥拳,却打了个空,大子连忙扶住一人,却是温袭人,她已脸色惨白,浑身无力,咀唇、胸臆间都大量的冒出血水。

温渡人也惊叱一声,与沙尘同时包抄赶了过去,一出手就把温袭人重创的人,竟然就是天下第七!

天下第七不是已经死了的吗?

他刚才还明明躺在地上,一动也不能动的,就算是一只飞过的乌蝇还是一头路过的老狗,都嗅出他已丧失了性命。

众人甚至因为他已丧失了性命,而相继离去。

刚刚还很紧的气氛,亦因他的死而和平下来。

战火已止。

战斗已休。

没料到.就在温袭人倒回来要割下他头颅的一刹,他猝然扑起,打倒了她。

可是他自己也倒下了。

温渡人怒喝,他手上有一把金色的三角型的兵器,立即递了过去!

他要为温袭人报仇!

他要这人的命!

然而这个人却像有九条命的!

场外突然探出了两个人。

一个较高、一个较矮。

较高的不算高,较矮的却明显有点矮,好像都没有完全发育。

两人都蒙面。

一个是用米铺那种厚纸袋,把头套着,只在上面挖了两个洞,以便视物。

另一个则用一块绸遮着脸,在后脑随便打了一个结。

是以,两人都只突然现身,没有亮相。

但都同时露了一千。

高的一出现,就一扬手。

七八种暗器、呼啸而至。

暗器打向温袭人。

温渡人立即撤掉一切功势,一手夺过灰耳手上的温袭人,边以“金三角”招架,边飞退丈余。

沙尘和灰耳叱喝追截,那较矮小的蒙面容忽然踢了一脚。

遥踢。

这时,这身材较矮细的蒙面客,相距两名差役,至少有十一二尺之遥。

饶是这两名公差见过世面,打过不少硬仗,也不禁一呆:

难道“劈空掌”(听说能隔空发掌劲伤人)之外,还有“劈空脚”不成?

2.不对路的对劲

非也。

看来,这趟“突袭”的人,还未到这把火候,要真的练成“隔空发掌,伤人肺腑”

的“劈空掌”法,少说也要有二十年苦练,更何况是“以脚代掌”?

可是这一脚的“伤杀力”,只怕比“劈空脚”更矩。

难度也更高。

因为他的脚一伸,脚劲没发出,暗器却发了出来。

也是六七种暗器。

沙尘大惊。

灰耳变色。

两人急退、挡架。

两人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接得下这些暗器的——真要命,谁也没料到那一脚居然会发出暗器,他们两人正全力腾身过来,几乎等舍身喂暗器了!

他们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避过这些暗器的!

但避过了。

终于还是避过了。

没死。

未伤。

却惊出了一额的汗。

冷汗透背。

惊魂未定。

却在这时,一高一矮两名蒙面人,已一前一后的“抬”走了天下第七!

——本来已明明死了的天下第七!

又在冒汗。

灰耳搔耳,沙尘觉得有沙子进入了眼里:他们不知道如何向老乌交代、向无情交待、向刑部交差!

天下第七又走了!

——这人的命,像不死之鸟,又像本来就是一具冤魂,已经大死过了他不在乎多死几次一般!

“这人的命,的确下容易要。”事后,温氏“天残地缺”在救治温袭人的时候,也作出了这样的分析、评价,“他居然还没死,连我们都看走了眼。”

“不过,他纵不死亦已伤重,”这是温子平的看法,“不然,他这一击,袭人必死无疑。”

“在这种情形下,他仍只伤不死,”温壬平的说法是:“无情果然是个阴险的人。”

他的话前一句跟后一句似完全不相干,但谁都知道温壬平是一个说话极有分量的人。

他决不说废话。

他这样说,必有深意。

所以“天涯海角”一个皱起了眉,一个托起了腮,在寻思。

“你是说,无情故意留天下第七一条命?”

“是的。”

“他为什么要这样做?”

“不知道。可能他要收买人心。”

“收买天下第七这种兽性的人物,他不怕这种人有一日会反噬吗?何况无情也真的至少是重创了他。”

“也许是诸葛先生授意这样做。诸葛小花旗下,需要像天下第七那样的杀手,专做四大名捕不便做的事。”

“可是,天下第七已成为蔡京手下倚重的杀手,他会转投诸葛麾下么?”

“也许他们一直都只是在做戏;”温壬平冷笑道:“可不是吗?无情让和人相信了他阻拦我们取天下第七之命,是为了我们好,且要亲自取他性命,结果,他还是放了他,饶了他——

如果不是袭人、渡人偷偷溜回去要取天下第七的首级,我们一定不敢置信,明明已死了的天下第七怎会复活!”

他回目巡扫了着了天下第七一记“势剑”而瘫倒在床上的温袭人。

她以为一刀必能切下天下第七的头颅,没料到才一趋近,反而送上去应了天下第七一击。

这就是“势剑”。

——就其势而施剑。

温袭人反应机敏,倒翻得快,但犹似吞服了一颗太阳。

一粒滚滚烫烫、火火辣辣的太阳。

现在那“太阳”好像蛋黄似的还黏在她的腹腔里,在那儿烫着她、折磨着她、煎熬摧残着她。

幸好那时天下第七力已衰,人已伤重,所以,他发出来的势剑,才不算是“千个太阳在手里”。

千个太阳?那是谁也吃不消的事。

温和人和温文人都不说话了。

两人感觉近似,但又很不同。

温和人觉得愤懑,他觉得自己受无情欺骗。

温文人毕竟跟无情决战过,虽然他本来不想跟此人交手,但温壬平直接收到“老字号”总部之命:尽可能手刃天下第七,并试一试四大名捕是敌是友,有多少斤两?

他出过手,没讨好,但已尽力,但是他也有受骗的感觉。

他还有另一种感触。

不寒而悚:

原来无情是如此奸诈的。

——难怪四大名捕不但能在风诡云诈的江湖上享誉,且还能在政治斗争壁垒分明的京城里稳如泰山了!

他觉得是受传言所骗。

传说里的四大名捕,都是为天下百姓求公道的侠义人物。

现在看来,只有四个字:奸狡可怕。

温子平却有些不一样的看法:“无论怎么说,无情似乎都没有必要救天下第七。他烧他不杀还救走了他,宛似撒了把钉子在他正要吃的饭里。这不对路。”

温壬平仍坚持所见:“虽看来不大对路,但却对劲——这正好是四大名捕和请葛小花一向来好放烟雾、莫测高深的手法。”

“会不会是……?”

温子平在寻思。

“怎么?”温壬平有这揶揄的问。他一向认为长一岁经验就多一分,温子平再智能天纵,也比不上他这年岁较长,见识较多的兄长。对这点,他很自恃。如果他成就不如其弟,只是因为运气不如,不是因为才能。

好像也因为看透了这点,温子平才没有把话说下去,反而问:“袭人的伤会不会恶化?”

温壬平没料问题会转到伤者身上来了。

他怔了怔,才说:“天下第七那一招看似本来要打在她脸上的,但袭人反应快,急仰身而退,眼看这一记是应该落在袭人胸际的,也不知为何,天下第七却临时改了方位,印在她小腹间……”

说到这里,温壬平白眉耸动,脸有优色,“看来,她的伤好像不怎么严重,却有些不对路——”

温渡人担心得快哭出来了:“不对路?袭人会不会复元?”

温壬平衙了持须脚:“别怕。她的伤仍对劲,只不过,担心有些后遗症……”

温子平问:“例如?”

温壬平忽然显得有些烦躁,起身负手,看窗外。

窗外有树。

树上有一只猴子。

那是一只他豢养的金丝猴,正在跟他做鬼脸。

“就算她好了,也有可能以笑作泣,以哭作笑。她可能会以种百合花的方式去喂鸟,用伺鸟的方法去养牛。”

他这些话,大家都不了解。在床上躺着的温袭人也没有丧失了听觉,只不过,她现在也没心去分辨温壬平这番话的平谗意义,因为,她腹中、身上、乃至心中,都泛起了一种奇特的感觉:

核突、恶心、龌龊……似给人在蹂躏一般的感觉。

又像有什么不道德的事物正在悄悄的滋生着……

温渡人在担心中垂泪。

温文人冷哼了一声:“我一定去找天下第七。”

温壬平眯着一双风霜的眼:“你现在找他可不容易,但却是最好对付和解决他的时候。”

温文人恨恨地道:“我一定要杀了他,为袭人报仇!”

温和人却也狠狠地道:“我要找无情。”

温壬平嘿声道:“因为他骗了你?”

温和抓紧了拳头:“所以我要报仇。”

他气愤地大声道:“我要他知道‘老字号’温家的人,都是不好惹的!”

听到这句话,外面那只金丝猴,忽然攀到了窗边,惊呼了起来。

它的视线就落在榻上温袭人那儿。

看它的表情,一点也不像在看它的其中之一个主人,而是看到什么狮子、老虎一般惊恐莫已。

大家都不明这头通常极有灵性的猴子,今几怎么似发了瘟。

温壬平仍负手,看向窗外。

窗外已黄昏。

他那样的眼神,仿佛夕晖晚霞问有一群美丽的女奴,正在那儿牧放一般。

温子平则脸有忧色。

忧得就像夕暮那么沉,那么郁。

3.不对劲但对路

在温壬平、温子平对天下第七“死而复苏”一事作出评价及救治温袭人之际,雷纯也听罢了林哥哥的转述。

她听得很仔细,让说话的人很受注重。

听完了她才发问,她问得也很仔细:

“你是说:天下第七死而复生,起来打倒了要砍他头颅的温袭人,然后才又倒了下去?”

林哥哥答:“是。”

雷纯又细心的问:“后来又有两个蒙面人把他救走?”

“是的。”

“你们有没有跟踪下去?”

“当时,我们分两派意见,一派是跟下去,一派是暂时罢手,先向小姐禀告,再作定夺。”林哥哥小心翼翼地回答:“我们事前接到的命令是:在最好不要太大及大直接的冲突下,尽量带天下第七回来。在‘老字号’出手后,我们动手,冲突必矩。

我们只好袖手。无情插手后,我们再劫囚,只怕也力有未逮。而今,又有神秘人救走了天下第七,只怕局面越来越复杂。雷同、雷雷、雷有、雷如几位侠兄都主张暂时收手。”

雷雷在一旁插口道:“我们怕追查下去,会惹祸上身,尾大不掉。”

雷同道:“况且,天下第七跟我们六分半堂、霹雳堂的人,也委实算不上有啥交情。

他那种人不救也罢。”

雷如则说:“如果我们从中插手,就算救得了天下第七,可能也与老字号和六扇门、四大名捕的人结怨,那就得不偿失了。”

雷有也道:“何况,无情早就知道我们窝在那儿,已提出儆示,这事若缠上了身,就太不值得了。”

看来,“如、有、雷、同”四杰,都对天下第七为人很不以为然,但觉得不应该为他冒险犯难。

雷纯笑了。

她不笑的时候,眼神亮亮的;笑的时候,眼波柔柔的;但无论她笑或不笑,都会让人珍贵,让人爱惜,让人珍惜不已爱护备至,乃至万干宠爱集一身。

女人见了她,会觉得她才是真正的女人。男人见到她,则会派生出许多情惊来。

作为京师一大帮会的总堂主,她一点也没有架子,更没有杀气,甚至连独当一面的威势也没有——但你又会觉得她独当岂止一面!

——独当七八面还真小觑了她!

雷纯还在笑,但一向气态波桀的“如有雷同”,不知怎的,心头都有点儿冻飒飒的。

雷纯笑得眼尾勾勾的,勾魂似的眼波向四人面上逐一溜过,笑着问:

“你们都认为我不该发兵去救天下第七是吧?”

“是!”

这轰一声似的回答的不是雷有、雷雷、雷如或雷同,也不是林哥哥,而是雷雨。

他夸刺刺似的道:“天下第七这种人,根本不值得一救。”

雷纯报以欣赏的眼光。

当她欣赏对方的时候,无论对方再傻、再疏忽、再不解温柔,都会感受得出来,她对自己的欣赏之意、看重之情——这点是有些奇怪,有些人,不必说一句话,用不着做任何动作,便能使对方充分地了解到这一点。

雷纯显然就是这种女子。

相比之下,反而开口表态,出声夸赞都为之落了下来。

“那你又为何追索下去?”

她只这么问。

柔柔的。

“因为这是你的命令,”雷雨大刺刺的道,“尽管我不同意。

但我还是尽量执行。”

雷纯又看了他一眼。

这次她要表达的是感谢。

——她要表示的,一向都会很成功的表达出来,而且连一句话、一个字都不必说,对方也一定会感受、体悟、领略到的。

雷雨舔了舔干唇。他的脸满是胡碴子,脸肤就像是干旱了七年的沙漠一般粗糙。奇怪的是,他的胡子从来都不能长长,别人都以为他刮了胡子后再长出来的须脚,其实不然,他一向都只长到胡碴子,然后新陈代谢,纷纷掉落,但很快的又长满整个胳腮的胡碴儿。

他的声音也像沙漠。

——久旱逢甘雨的沙漠。

尽管下的不是雨,而是沙子,或是石头。

——他的心,只怕也是荒芜如沙漠吧?

“我是主张追蹑的。我一路跟下去,见那两个家伙,背着天下第七走,一直走人了紫旗磨坊一带,然后就消失在‘名利圈’。”

雷纯皱了皱秀眉:“名利国?”

她连皱眉的时候都很好看,还让人看了有点心痛。

代她而疼。

谁都知道,京城的“名利圈”就在紫旗磨坊之西南侧。那儿是一个“半公家”的“机关”。那地方同样供应酒水、小菜,可以让人歇息、驻脚。不过,以前却有一个特色:“名利圈”多是城里的差役、捕快、禁军、衙吏聚脚之处,别的客人,倒是少见。

久而久之,公差愈多,在此处打尖、歇脚、交换情报,乃至押解囚犯、传播信息、巡察更替,也在圈内进行。

一般人倒是少来这种所在。

“是的。”雷雨摊了摊手,“到了这地方,我就不方便进去了。”

“所以你就回来了。”

“但我不是无所获。”

雷纯又笑了。

她的笑很容易让男人觉得自己是男子汉,而让女人觉得自己不够女人味。

“雷大雨大一出手,阎王不死算命大——岂有雷杀人王白手空回的事儿!”

雷雨像雷雨一般的干笑了两声,道:“我至少得悉了两件事。”

“一,在路上,那两个蒙面小子再次出手封了天下第七的穴道。这件事显示出:他们未必是同路人,而且天下第七功力和作战能力定必未能复元。”

雷纯马上表示同意:“他的战斗力只要恢复一半,这两人休想碰他一根汗毛。”

雷雨是以说的更自信:“二,这两个劫走天下第七的人,定必跟京师路的差役、军吏很有关系,否则,他们这样押着一个要犯,岂可如此明目张胆的进入‘名利圈’!”

雷纯叹了一口气,悠悠的道:“他们当然可以随便出入‘名利圈’了。”

这次到雷雨忍不住问:“为什么?”

雷纯道:“跟在四大名捕之首身边亲信,连‘名利圈’都不能出入自如,那无情在六扇门的地位可是白搭了。”

雷雨诧然:“你是说——”

林哥哥已沉不住气,代他问了下去:“你说劫囚的是无情的三剑一刀童!?”

雷纯嫣然一笑:“不是他们,还会是谁?”

她娓娓的道:“第一,他们使的是暗器。二,他们的个子外形吻合。三,只有他们最清楚天下第七其实未死。四,他们没对黄裤大道的两名差役下毒手,亦不敢跟老字号正面对抗。

五,他们是名捕亲信,自然可以出入‘名利圈’而无碍。”

林哥哥倒舒了一口气,仍有点不敢置信:“……他们……

为何要这样做!?”

雷纯柔柔的道:“无情做事深沉厉辣,他处事的方法,不易揣测,只不过……”

雷雨问:“只不过什么?”

雷纯悠悠的道:“聪明人有时也会做傻事。”

雷雨道:“你认为是无情故意不杀天下第七,而下是天下第七装死逃过一劫?”

雷纯幽幽的道:“本来此案还有讨论余地,但而今既然剑童出手救走天下第七,就不必再置啄了——当然是无情留了一手。”

雷雨又问:“你觉得无情对天下第七没下杀手反而救走,是件傻事?”

雷纯只淡淡一笑:“天下第七生性阴霾、坚韧,也不可小觑。”

她顿了一顿,又道:“这件事看来不太对劲,其实发展却很对路——我看无情和天下第七的恩怨辽没了,老字号照样会在京城跟蜀中唐门及我霹雳堂的人争锋。”

然后她问:“你跟到‘名利圈’便回来了?”

雷雨有点愤慨:“他们进去后一直没出来,那儿我进不去。”

雷纯道:“可是文随汉却进去了?”

雷雨不甘的道:“他好歹也在吏部挂了个名额,天下第七又是他的胞兄,对这种事,他自然不会轻易收手了。”

雷纯笑了一笑。

她这次笑得很奇怪:好像在看一个茧快化成蝶之际,忽然变成了一只蜗牛似的。

“他那种人,”她笑意盈盈的说,“自然不会随便放弃的。”

“迄今他还没回来,”林侧为文随汉担心起来,“会不会出了意外?”

“我倒担心另一人。”

雷纯有点愁眉不展。

“谁?”

雷雨即问,大有磨拳擦掌为她摆平一切烦忧之决心。

“你师兄,雷逾。”雷纯回答:“我着他去接一个很重要的人,却到如今尚无消息。”

“很重要的人?”雷雨有点迷惑:“谁?有多重要?”

雷纯笑而答:“当然重要。有他来了,只怕京城里整个权力结构,都得要重新划分才行。”

她说话的时候,发现雷雨这个人,整个人的衣杉和头发,好像是浸湿透了一般,然而却绝对不是盛夏之故,因为他脸上是干而糙的、粗而旱的,连一滴汗水也无!

她在观察他的时候,他也在打量她。

他用的是一种贪婪的眼神,狂吞暴食。

她背着光站,所以,本来看来相当保守矜持的服饰,衣衫和柔肤间的空隙、黏紧,全给映照得一清二楚,玲玫浮凸。她站在那儿,每一寸肌肤都诉说着她波浪般的柔、乐曲般的美。

雷雨真想用手去触摸它。

揸压它。

但他没有这样做。

他想。

但他不敢。

他只敢重重咽下了一口唾液。

唾液好苦。

裤头里好热!

——好难受!

4.灰色顽童

劫走天下第七的真的是剑童陈日月和叶告。

他们受命,回到人丛,正想制造混乱劫囚,不料却发生了温袭人要砍天下第七的人头这一事件。

结果,连他们也感到意外的是:天下第七居然还有反抗之力,把要杀他的温袭人击伤。

不过,他也余力已尽,萎然倒地不起。

这使得铁剑叶告、铜剑陈日月大力省事,却也添了麻烦。

省事的是:可以不必费力气来制伏天下第七。

麻烦的是:他们可要对付已经给惊动了的温渡人和差役沙尘、灰耳。

由于他们猝起发难,所以还算应付得过来。

他们也不忘先封住了天下第七的穴道,这时这天生杀人狂已完全失去抵抗之力,当真是任由宰割。

其实无情也不完全肯定天下第七死了没有。

他也认为有四种可能性。

一,真的即死。

二,未死将死。

三,伤重,最后难逃一死。

四,伤重不死。

他以为第四个可能机会最大。

因为他发出那一记口中暗器,江湖中戏称为:“吐艳”,他已留了余地。

——不错,暗器是打入天下第七右目之中,并对穿而出,可是,除了打瞎了他的眼睛之外,无情暗器的取位,并没有对敌人脑部的重要血脉、神经造成重要的伤害。

那时,他也不得不出这一记杀着。

可是他也无意要杀此人。

因为对方实在太凶悍、顽劣,也估恶不俊,他唯一的方法,是用杀手铜将之放倒再说。

之后,他离开了现场黄裤大道。

他知道他这一走,大家都会真的散去,反而方便他暗里着人来“处理”天下第七。

所以他走了不远,便悄悄地召“四剑童”围拢密议。

“谁去料理天下第七?”

三剑童愕然。

“他不是已经死了吗?”

只一刀童一点也不奇怪:“若公子真的要杀天下第七,早便不用做那么多的把戏,让老字号的人把他毒死算了。”

银剑何梵不以为然:“公子是要给天下第七一个公平的机会,现在既已出手护他,他还是恩将仇报,公子下手,自不容情。”

两人各执一词,互相顶撞了几句,无情却道:“我杀了他的父亲,理应让他有个报仇的机会。这次他动手暗算在先,想必以为我押他回年,公报私仇,将他斩草除根,故而拼死一搏。我不想让他小觑,只要他能活,我仍给他一个替父报仇的机会。”

说到这里,他目中发出森寒的利芒来:“只不过,下一次,他再失手,我可不会再给他作恶的余地了。”

“好极了。”银河小神剑何梵兴奋地道:“让我去把他偷偷的押回来。”

“你去?”风云一刀童白可儿讥消的道:“文雪岸又奸又诈。

你又实又钝,不怕给他一旦喘定反制,败部复活,反而牵累了公子的大计!”

银河剑何梵马上抗声道:“你自以为又醒目又省亮,我看只不过是聪明反给聪明误。

我做事踏实,公子让我去!”

风云刀白可儿当然不遑多让:“此事看来容易,却难在骨子里。要天下第七活,又不能让他作恶,这种微妙事几,你办不来,我可一向胜任,公于是素知的。”

银河剑何梵道:“他就算不死,已负重伤,有什么好怕的。

你争着去,只不过因为当年你在‘感情用事帮’白家的一位任掌刑的亲人死于天下第七之手,你想要报仇、泄忿罢了。公子,我去便得!”

风云刀白可儿可恼火了:“你这是暗里损我怀私报怨不成!我若要报义姊白凤玩之仇,刚才早加他一刀了,还等到而今!去你的少烦人厌,没想到你人笃实心却小器!公子明察秋毫,我去最好!”

无情觉得有点好笑,但脸容还是冷峻的。

在他心中,他们永远是小孩子,尽管他们常扮懂事、装大人、甚至充老江湖。

他欣赏他们,因为只有跟他们在一起,才不用尔虞我诈,勾心斗角。

他欣赏他们的同时,也重温自己一颗仍保留了童真的心。

在别人面前,这一点赤子之心,他可一点也不能流露:一旦让人知晓,形同将自己弱点示之予人,别人就会择已之破绽进袭,把自身置于极端危险之地。

这种情形,无情遭受过,且已经历过无数次。

而今,他已善于隐藏。

有时,还不借自欺欺人:

他是那么狠心。

他确是那么冷的。

他的确是个六亲不认、心狠手辣的人。

他是无情。

无情是他。

因为他无情。

只有跟这三剑一刀童在一起的时候,才不必遮遮瞒瞒、躲躲藏藏,虚饰矫作,尽放一边,而无顾碍。

这时候,他自己也变成了个“孩童”,顽皮淘气爱闹事,——只不过,他就算是个“孩子”,也只是个“灰色”的小童。

所谓“灰色”,是他的年岁毕竟不是小孩了,而且,过份旱熟的智慧和大早沧桑的心情,让他生命里的“灰色”也过份及太早和太仓促的到来。

没办法。

——人可以喜怒不形于色,但心情却不能化妆。

毕竟,他的而且确是无情。

——四大名捕之首:无情。

“你们两个都不适合去。”无情尽量让自己的态度不偏不倚,忍心去回绝本来兴致勃勃的何梵与白可儿.“何小二沉稳。

另有重任,在接一个举足轻重的大人物,重临京师武林。白么儿机伶,我要派你去跟踪一个麻烦人物,十分重要,不可有失。”

然后他向陈日月和叶告道:“此事由你们二人来办。”

阴山铁剑叶告和阴阳小剑仙不争反得,不禁一怔。

无情道:“阿三粗通医理,正好可治天下第七之伤。老四擅点穴手法,可制住天下第七之异动。”

他又吩咐道:“我也不知天下第七死了没有。若他捱不住,就替他收尸算了。如他撑得住,则速送他到‘名利圈’找‘小鸟’高飞,让他给天下第七治理一下,准他死不了。予他七头十天,恢复七八,你们便可离去,与我会合,跟他约好决斗日期便是。

若他伤重,延约二三年亦可,但中间万勿作恶,否则我必先索其命。如他不敢应战,那就消隐江湖,我且放他一马,只要他不落在我手里,我就看在他父亲面上,不主动追逮他。假若他改邪归正,为武林主持正义,我盛崖余也极愿意交这个朋友,助他一目之力。这是他最后弃暗投明的机会。”

阴山铁剑叶告知道自己已给指派这项任务之后,立即把注意力集中在要面对的事情上:“名利圈……”

他集中精神的方式,显然是要把对方的重点一再重复:

“‘小鸟’高飞……”

阴阳白骨剑陈日月显然心思散漫,他大概是意料不到无情会派给他这个任务吧?抑或是他以为天下第七早已死去。

不过,他集中注意力的方式显然与阴山铁剑叶告不一样。

他选择用发问。

他喜欢问。

不懂便问。

问才会知道。

“为什么要先去名利圈?”

“那儿多差役、吏人盘踞,老板盂将旅又是世叔好友,又是我们六扇门里的名宿,高飞也寄居那里,正好可阻止他人跟踪、干扰、从中作梗。差吏灵脚之地,可杜绝明闯。”

“公子认为还会有人插手此事?”

“只要天下第七一日未死,老字号就非杀他而不甘心。六分半堂也要此人活命,要追查过去的一件悬案。蔡京派系,自然要夺回他。”

“老字号不是已经走了吗?”

无情微微叹了口气:

“本来是己走了,但他们这次出动的人里,有两个顽童……”

“顽童?”三剑一刀童都为之大感兴味,于焉有问。

“那是温渡人与温袭人。”无情知道他们都起了好胜之心——小孩子毕竟小孩子!

“他们两个也有小孩子气,一定不服气,尽管天下第七死了,他们也会回来祈他一刀。他们本是‘七杀一窝蜂,不死必成疯’温随亭的徒弟。他们一击不成,兜转过来再施袭击,已非首回。去年,他们两人联手暗狙‘呼龙社’主持人凤利兵的时候。就用了这一记‘回马枪’。上月,这对‘金童玉女’也攻击过‘雨花城’,屡攻不入而退,俟城主‘镇心掌、震山拳’汤告老以为太平无事,打开关迎客之际,这对顽童突叉闪现,各打了汤告者汤城主一枚毒针,害得他现今仍在榻上卧病疗毒……”

——连这些事,无情也尽记心里,如数家珍。从个人过去的行为中去观察此人的性格、方式,那是极有用的资料,是以作出有备无患的推断。

“所以,”无情作了结论:“就算是老江湖如温子平、温壬平二人,不见得会回去再审视天下第七的生死——可是渡人、袭人却一定会回来,也势必回头。”

“此外.还留在天下第七‘尸身’旁的是老衙差、牌头:灰耳和沙尘,两人都是硬手,也是硬骨头,要避他们,不要硬碰,也不要让他们受到伤害。”无情矩细无遗的嘱咐:“所以,你们出手的时候,不要用趁手兵器,也不许露面。”

“还有,”说到这里,无情的语调沉凝:“天下第七此人殊不简单,他虽身负重伤,你们也万勿掉以轻心。一旦遇事,可放五色旗花火箭,或即通知孟将旅、进驻‘名利圈’作内应的都头‘下三滥’高手‘九掌七拳七一腿’何车。另外,如替天下第七养伤,可自‘名利圈’后门直去‘汉唐家私铺’,那儿有‘发梦二党’的弟兄们看顾照料。——

只要发现天下第七有异举,你们制他不住,就不要强来,务必要先通知我。”

叶告马上就答:“是。”

陈日月却问:“有一点我仍不明白。”

无情道:“你说。”

陈日月道:“我怕。”

无情道:“你怕?”

陈日月道:“我怕说了公子会生气。”

无情道:“你别用话诱我答应你什么。你这鬼灵精。你要问的,就算我生气,你也免不了有此一问,别拖拖拉拉,婆婆妈妈了。”

陈日月给看穿了心事,有点腼腆:“我不明白力何要救助天下第七。”

无情道:“那是我和他的私仇未了,我要于他一个公平机会。你们是局外人,这件事,如果你们认为做的不对,大可不必插手,我不怪你们。”

何梵在旁听了,忙不迭的说:“这么好玩的事,怎能抽身袖手,不行不行。可惜我没得去。”

他故意激起阴山小剑神叶告的兴趣来,可是叶铁剑依然木然,不置等否。

陈日月乌溜溜的眼珠一转,嗫嚅道:“好像……除这个之外……还有别的原因吧?

不知……”

无情一笑,啐道:“你这人小鬼大的东西,不错,我救天下第七,的确还有别的图谋——”

说到这里,无情又神情凝肃了起来,反问:“你们真想知道?”

银剑何梵脱口而出:“想!”

铁剑童子叶告只点头不迭,口中咿咿呀呀,表明他一早已明白猜估到了。

对此,一刀童白可几有点忍无可忍。他成为无情亲信虽然不多时,但对叶告“滥竿充数”敷衍装懂的做事方法,很是不以为然。

“那你明白公子的用意了?”

白可儿直问。

“什……”叶告吓了一跳:“什么!?”

白可儿皱了皱眉:“公子的计策,你都领会了吧?”

“这……”叶铁剑犹豫了半晌,终于将胸膛一挺:“早明白了。”

白可儿道:“那好。公子的用意是啥?请教你!”

这阴山小剑神一愣再愣,又迟疑了半晌,才说:“我……我不太清楚,但却很明白……”

“到底清不清楚?明不明白?”白可儿可更不耐烦了,“我们这时分没功夫跟你蘑菇。”

小剑神叶告这给逼绝了,终于说:“我当然明白。”

这回连阴阳剑陈日月也看不过眼:“明白就说出来吧,好让大家听听。”

铁剑叶告又期艾了一阵,终于像遇溺的人抓住了一块浮木:“公子明见万里,睿智过人——他这样做,必有深意的。我当然明白他另有用心。”

小剑仙陈日月紧咬下放,“那到底是何用意?你提示一下可好?”

叶告膛目道:“我是知道有用意,但用意是什么……这个嘛……公子算无遗策,举世无双,我们怎猜得着?”

一时间,陈日月和白可儿都为之气结。

一个骂道:“那你是白说了,白兜圈!”

一个啐道:“不知就是不知,你不知扮知,既不问又装懂,怎学到公子的高明处!

“那就别穷耗了!”何梵在旁打了个圆场,“不如直接请教公子吧!”

无情见起争执,他也不插咀,只心里有数,问:“你们真要知道,我就说。”

白骨阴阳剑陈日月则说,“如果公子认为不便说,我就不敢要求听。”

“你这小子!”无情含笑注目,轻啐道:“就是太知机,小滑头!”

陈日月马上乖乖驯驯的说:“在公子面前,我哪敢耍花样!

只要不给公子敲破了头,已拾得一身彩了。”

风云刀白可几则仍在寻思。他这个人,事情来得到破解,是断不肯随便放手的。无情很了解他的性子。

“——我看公子对是否杀死天下第七也几番犹豫,看来。

公子对他生死之间也有矛盾,难以抉择,故尔不像公子一贯作风。”白一刀道,“大概公于是认为:这人该死。但若押他回牢,一定让歹人释走。如果放了,又与律法不合。只是公子又想给他一个公平决斗的机会,而且……”

三剑童都看着这刀憧,等他把话说下去。

“而且,”白可儿摊摊手,无奈地道:“公子杀而活之,必有深意,大概是有些事非天下第七活着不可知、不可办吧?至于到底是什么事,我就莫测高深了。”

“不高,不深,”无情道:“只为了对付一个人。”

四童齐声问:“一个人?谁?”

5.白发的赌注

“在京城里,有一个人,很年轻,但武功深不可测,地位也高,且心狠手辣,在朝争得信重,在野也遍布党羽,背后还有名宿长辈撑腰,势力已几可与蔡京、梁师成这些中涓之流相抗——”无情道:“他是谁?”

陈日月、白可儿、叶告一齐抢着回答:“方应看!”

“方小候爷!”

“血剑神枪方拾舟!”

——不管什么名字,都是“有桥集团”的领袖:方应看。

只何梵答了:“王小石。”

这一来,立刻成了众矢之的。

“什么!?”

“怎会是王小石!”

“王小石现在根本不在京师!”

“小石头在朝没份量,也无长者做靠山,他早已流亡在外。

公子又怎会对付他!”

“太离谱了!”

“说话不用脑子!”

何梵大是郝然,但给众口交訾,骂急了,回骂:“说话当然不用脑袋,难道你说话不张嘴巴,只开脑袋爪子吗!”

陈日月听了一愣,道:“这话倒有点道理。”

叶告得理不饶人,仍是不甘心:“这不是道理,而是歪理!”

白可儿阻截道:“别闹!快听公子说下去。”

无情道:“方应看这人很不得了,城府也深。光凭他的武功,已兼得驳杂精纯,其中最让人难以破解、武林中人闻名丧胆的就有:乌日神枪、翻手风云十八法、覆手雨二十七式、血河神剑……还有伤心箭法!”

白可儿冷然地道:“可是,这人狼子野心,而且心术不正——”

陈日月却喃喃地道:“哗,有一天我能学他那样有本领就好了……”

叶告冷哼道:“不长进!”

这次何梵也附和:“没出息!”

无情道:“他最近还得到两种绝世神功,一是‘山字经’二是‘忍辱神功’,这两大功法一旦配合‘伤心神箭’,他就算未能天下无敌,也放眼苍生,除关七外,已难有匹敌之士矣……”

风云一刀童白可儿奇道:“莫不是天下第七能克制之?”

无情道:“若天下第七有此能耐,今天就不会落于我们之手了。不过,你也说对了一半。他曾是元十三限的爱徒,且曾是他的亲信,而‘伤心小箭’、‘山字经’、‘忍辱神功’均是元十三限不世之绝学,是以,元十三限多少都告诉了天下第七一些秘诀,天下第七多少都窥探到一些破解之法,甚至这三种绝艺。他多少都浸淫过一些时候……”

叶告恍然大悟似的道:“那我明白了……公子一定是想要天下第七说出破这三种功法的要害来。”

陈日月忍不住骂道:“你现在才来争说!——还有谁不懂哩,没脑的都晓得公子的用意了!”

说的时候,他看着何梵,何银剑登时大怒:“没脑!谁没脑了!你这阴不阴,阳不阳的坏脑厮!”

陈日月嘿然道:“你骂人?”

何梵懊恼地道:“我骂的是你!”

陈日月似笑非笑的道:“骂我就是骂人,大家在讲理,骂人就不对了。”

何梵更恼火。他本来就是个容易光火的少年:

“我骂的是畜牲,那又何必讲理!”

陈日月反问一句:“畜牲!?畜牲骂谁?”

何梵即回应道:“畜牲骂你!”

陈日月哈哈大笑。

何梵不明所以。

白可儿在一旁忍不住道:“你这样应答他,就吃亏了!”

何梵仍没意会过来:“吃什么亏?”

叶告在旁笑滋滋、阴侧恻的插嘴道:“变成你自己是畜牲了。”

何梵恼恨极了:“你才是畜牲!”

叶告叫起撞天屈来:“你骂我!!?又不是我惹火你的!”

何梵一味发蛮:“你没帮我说话,跟他是同一帮子的畜牲!”

叶告也火了:“我呸!下闸了!我跟他八辈子搭不上一路。

我珍珠他石头,我顺风他逆水,我乘尤他蹈街,神仙比乞丐,要比也找个像话的!”

陈日月听了,倒整颜敛容,充满诚意的向何梵道:“刚才倒是我说锗了,畜牲不是你。刚才说话的才是畜牲。”

叶告知道陈日月改而针对他。他一向都瞧不起陈日月的嘻皮笑脸、争功媚俗,向来对他都毫不客气:

“哦?畜牲会说话么!——难怪披了张羊皮了,却是满脸皱纹,还长不高哩!”

算来叶告是三剑一刀童中长得最高最瘦长个子的,肖牛,人也十分犟,牛脾气。陈日月则比较机伶圆滑,知进退,易讨人欢心,在叶告看来,这只算是小人作风。陈日月个子比较小,属羊,长得一张俊脸,但年纪小小的就在眼角等要冲折了几道皱纹,他一向自命潇洒俊逸,却常给叶告、何梵当作笑柄。

陈日月听了,也不生气,只笑嘻嘻的,说:“说的好,说的好。还是老四的脑子好。”

叶告倒是一愣,没想到陈日月竟会帮起他来。

要知道原本无情手上四剑童,跟诸葛先生门下一样,以入门先后排名,而下是年龄幼长定秩。四剑童中以林邀德武功最高,也最先人门,使金俑袅神剑成名,却在“逆水寒”之役中早死于文张之手。叶告本结识无情并受其恩在陈日月之先,但正式入门,却略在其后,故屈第四,他一向心中不平,认为是只懂巴结奉迎的陈日月走运而已。一刀童白可儿却在金剑童林邀德殒后才参与加入,故跟三剑童略有格格未人,不过四人间常常谁也不服谁,各以“老四”、“阿三”、“小二”、“么儿”相称,也动辄相誉无好话,争个脸红耳赤。无情却也一向由得他们争执,主要是因为,无情认为少年人之间相处,可以互相竞争,互为激发,各自砥砺,各具个性是件好事,只要不真的伤了彼此间的情义,他甚至觉得小孩子有时斗气也就是争气,比比力也就是自立,而且比较活泼有生气,不像他的童年过得孤寂无依。

他容许这样,不到过火,他向不干涉。

陈日月一向惯于扯叶告后腿,而今叶告揶揄他,他反而说叶铁剑好话,使叶告大惑不解、还以为陈铜剑转了死性。

“以前我曾听‘世公’说过:世上有几位名医,诸如树大夫等,已到了能替病人换心、换脑的地步。也就是说,假如一个人心坏了,就用一颗好心换掉。一个人脑子有问题了,就用另一个好脑去替换。”陈日月侃侃而谈,他口中所说的“世公”,自然就是诸葛先生了,“只借,不一定能够更换成功。要不然,如果我的脑出了问题,一定指明要找叶老四的脑子来换。”

叶老四这一下听了,可是十分受落。

他呵呵笑道:“现在你才知道四阿哥的英明睿智,还算不迟。”

“当然当然。”陈日月唯唯诺诺的道,“老四的脑从来没有用过,保持新鲜完整,当然理应优先选用。”

叶告一时也没意会过来。

白可儿却叶的一声笑了出来。

何梵更加幸灾乐祸,喜溢于色。

叶告这才涨红了脸,气得结结巴巴:“你……你——”

无情这次没闲功夫再听这四个他一手调训出来弟子的争执,截道:“与其说要找出‘伤心神箭’、‘山字经’、‘忍辱神功’的要害,不如说,我想找出三者之间的微妙联系之处——找到了这一点,一切就可迎刃而解,而且也可触类旁通,许多武学上乃至艺术上的‘道’来。”

白可儿接道:“神枪血剑小侯爷可能已找出了这点要诀。”

无情道:“所以他的武功已深不可测。”

白可儿道:“可是他决不会泄露自己武功的窍门。”

无情道:“他也许也只领悟了部分,要不然,他早已发动了雄霸天下的野心大计。”

白可儿道:“但元十三限已死,这要门的线索就在天下第七的身上。”

陈日月道:“所以天下第七还不能死。”

无情微喟道:“这也是世叔在押解前传达给我的一个指示。”

陈日月道:“原来要公子手下留活口的是世公。”

无情道:“他老人家做事总有道理,且总会留一条后路。”

白可儿接道:“公子说过,大多数时候,后路也就是活路。”

何栅这才理解,深刻地道:“所以天下第七才能活到现在。”

陈日月恍悟道:“可是,还有很多人要天下第七马上授首、也有人企图救他出来,但以公子特殊身份,却不好公然插手,所以应该由我们解决这件事。”

叶告听了就爽快地道:“公子,这事交给我便可以了、我应付得来,小二、么儿都各有任务,不如把阿三留下来服侍公子好了,我跟这阴阳人台不来,他老扯我后腿。”

他叫陈日月为“阴阳人”,其来有自,无情曾跟他起过命盘,发现他太阴、太阳在丑宫守命,嬉说他有两种性情,用情不够专,做事欠耐心,但聪敏机伶,精灵过人,只失于华而不实,恐其轻浮误事。故一再授他较沉实的暗器施放手法。在武功方面,也由最为稳实的铁手教他从基础扎根,希望能调整他缺失之处。

其余二剑童,则分别由追命教叶告、冷血教何德、皆是对“症”下药,补其先天不足处。何银剑太老实,有点钝,故应学冷血的快、急、剽悍。叶告浮躁,心地善良,貌凶且恶,却不好学,动辄崩溃激动、应由追命多授之江湖经验、内敛沉着。

一刀童白可儿则是带艺投师,暗器、轻功、仍受无情指点。

无情听了,脸无表情的道:“不行。只怕‘有桥集团’、‘六分半堂’、‘老字号’、中涓宦官派系的人,都可能插手此事。你顽强,阿三机警,正好互为之助。你们也得学会相互调配合作,否则,吃亏的是自己。”

于是,他便派陈日月、叶告去劫走天下第七,另密使白么儿、何梵,各负重任而去。

陈铜剑与叶铁剑听了无情吩咐,不可露相,便就地取村,借了道旁的米铺及绸布店的纸袋和绸绒,盖住了头,这是他们押解犯人时惯用的方式,如此可以保障犯人不敢未定罪就已暴露身份,但这一耽搁,温袭人已先出手,却伤在天下第七手中,天下第六也因而力尽,遭二人劫走。

这时候,鬓已见星、发已微霜的温壬平,一面在喂那只精灵的猴子吃东西,一面向他的胞弟问了一个诡异的问题:

“你敢不敢跟我赌?”

“赌?”温子平扬了杨眉,“赌什么?世上还有什么东西值得我们去赌的?”

他的说法自有其道理。多年前,他因为一次感情上的受伤重击,加上一度给逐出“老字号”温家而流离失所,他曾沉迷于赌。跟著书作史一样,他对赌,也是以一种研究、好奇的心态去参与,但终于输了个开头,使他除了矢志将输夫的金钱追回来之外,还要为他所“输”出去三年多的岁月而挣回一点“补偿”。

这就糟了。赌最怕的是不甘心、动真气的去“追输”。他泥足深陷,难以自拔。

但世上毕竟没有什么事能使他这样的人物也无法翻身的。他终于坚强、坚定起来,与赌绝了缘,从无论大小、注码、任何事情都要“赌一赌”的人,变成了看破世情,认为没什么事是值得一赌的,而他也摇身一变,变成一决不沾赌的人。

不过,他也决不后悔曾沉迷于赌——因无耽迷之惑,何来省悟之得!

如今温壬平却要他“赌”。

他一向都知道“残花败柳任平生”温壬平是个极有自律的人:他不嗜赌,连酒、棋、书、画、乐皆不好,唯一所好的,也许只是色利权。

至少、这个“色”字却几误了温壬平一生。

——甚至可以说,如果不是为了色,温壬平绝对有资格成为“老字号”中“正字号”

(即本部决策高层)中的领袖,而今,他却只是在“正字号”十大高手“十全十美”中挂了一个字号,徒有虚名,并无实权,反而受到蔡京、梁师成的招揽,成了个为朝廷“涂脂抹粉”的史官,以温天残过人的见识与才智,那自然是十分可惜的事。

而且也挺今他自己“饮恨”。

正如“阴晴圆缺邀明月”温子平一样,为了情字,以及争一口气,使得他亦大权旁落,在主掌“老字号”权力重心的“十全十美”中,只不居一角,浪迹江湖,只管些江湖俗琐事,为“老字号”作些联络应接的工作,大志难酬,岂能无憾?

“有,”温壬平把那只惊慌的猴子置于其肩,那只猕猴立即不那么慌惶了,温壬平喂之于一种“包子”似的食物,温子平看了,眉花眼笑中也不禁蹙蹙眉心。“但当然不是钱。”

温子平立刻就同意了。

他深有同感。

也曾深受其害。

“世上最不值做的是赌钱,钱是死物,赢不足喜,输却伤本,纵不输不赢也伤元气和气。”温子平笑说,他的笑言里有看破世情的自嘲,却无痛悔之意:“但赌还是值得的,赌有很多种,有赌成败、胜负、甚至生死……不知兄长要赌的是什么?”

“赌人。”

“人?”

“我赌他们一定沉不住气,只怕要来了。”

“他们?谁?”

“我们的对头。

“雷艳?”

“还有雷怖。”

“你认为他们会来?”

“会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因为雷家已有不少高手受京城里‘六分半’堂、‘有桥集团’、‘金风细雨楼’的人招揽收买了,江南霹雳堂雷家的人一定不甘心,风传蔡京快要复出主政、收回主权,大家趁大局来定之际,备路雄豪逐鹿京师之际,他们也正好挥主力北上,至少占据一方,自雄天下。京城是重地,如果他们派人北上、必定会派堂中顶级好手,并有号召和威望,才能一并将叛将、异离之门徒逐一收拾。”

“故而,他们派来的人,极可能是目前霹雳堂的精英、雄师:雷怖和雷艳?”

“还有蜀中唐门的人。”

“他们也会来!?”

“唐家的人早有觊觎中原之心。”

“他们会派谁来?”

“不知道。但一定是最利害的人物。”

“唐大老爷?”

“他要与唐老大太镇守川西,只怕还不敢出动他老人家。”

“唐二先生?”

“极可能。”

“唐三少爷不会来吧?”

“迟早。”

“唐四公子呢?”

“不但是他,连唐五小姐、六丫头、七小子、八奴九仆十怪物,都有可能会来冒京师大风暴这一趟浑水,只看时辰到未。”

“就算他们不来,只怕原潜伏在京的两大唐门高手也一定不会袖手坐视。”

“这番尤争虎斗,还决少不了唐能和唐零。”温壬平冷哼道,“我已收到各路线报,这些人,有的已开始动身,有的已经动手了。”

“这样看来,京师这块肥肉,是失不得的。”温子平道:“我也己飞鸽传书,恳请老家再派大将前来襄助。”

“其实你已经不必再打报告了。”

“哦?”

“老家消息灵通,我看他们早就派人来了。”

温子平倒是很有点讶异:“你是怎么知道的?老家只派我们来打探情报,勘察虚实,并为晚哥铺入京之路……老家可没有作出入侵京城、转移实力的指令呀。”

温壬平端详了温子平一阵,喀喇喇的干笑一声,像喉头里有一札浓痰,他刻意不准将吐出来,反而将之留在咽喉,温心温肺,“你还是太嫩了些。”

“哦?”

“我们只是幌子。就算晚哥,也只是棋子。老字号旱有进占中原,号今天下之心。

只不过,时机来到,不敢妄动而已。而今,因京城里三大势力:‘金风细雨楼’、‘六分半堂’、‘有桥集团’斗争不绝,而蔡京等朝廷势力图谋夏出,诸葛先生那一伙人也在挣扎求存,各方招兵买马,引贼入关,‘江南霹雳堂’、‘蜀中唐门’,‘太平门’、‘丁三滥’、‘天机’、‘飞斧队’、‘神枪会’、‘四分半坛’、‘大安门’的人纷纷入侵、割据、各拥雄兵,各峙一方,咱老字号若不趁时入局、只怕大势就难有作为了。

温壬平抚平了他鬓角翘起的白发,道,“廉颇老矣,尚能饭否?我年岁已高,总要趁风乘云,作一番轰轰烈烈的事,以慰平生。”“那您的意思是——”温子平试探地问:

“老家已另派高手来了?”

温壬平点了点头。

温子平不禁问:“是谁?”

“不管派谁来,蛇无头不行,总有个领袖,”温壬平道,“担得了大旗的,一定是‘正字号’里的‘十全十美’。”

“可是……,温子平仍很狐疑地,“除了我俩,还有谁呢?”

他心中正盘算要留守“老字号”大本营的人,以及各派出去料理四大分部:“活字号”、“死字号”、“大字号”、“小字号”的高手,摒除了这些,到底是“老家”中哪一号人物主掌入京大局呢?

“我们就赌这个人。”

温壬平眯着眼,胸有成竹的说。

温子平沉吟半晌,终于说:“莫不是……温蛇!?”

温壬平道:“温故衣。”

温子平的脸色立即变了。

变得像一只吞食了一双袜子——一对陈年未洗的臭袜子一般。

“——‘大信神君’故衣先生!他会来!?”

温壬平狡狡的笑了起来:“我赌三条头发:我的白发。”

温子平的脸色更难看:仿佛袜子里还装了三支锁匙似的。

——温壬平随口说的白发,在温子平听来,好像比赌人头还可怕似的。

就在这时,卧榻昏迷的温袭人,忽然惊醒了过来,发出“暖”的一声,手作握刀状,向正在守候着她、充满关切之情的温渡人砍了过去。

温渡人一时猝不及防,勉力一侧首,‘啪’地着了一记,幸好温袭人手中无刀,不然可真要身首异处了。

“怎会是你……!?”

温袭人一弹而起,浑似没事的人一样,只一脸茫然不解。

温渡人摸着正在发红肿涨的脸颊:“你……已不痛了?”

温袭人奇道:“什么痛?哪儿痛了?天下第七呢!?”

温壬平与温子平都在屋外,闻声探首,见此情状,相顾一眼,皆脸有忧色。

6.好汉首敌

叶告与陈日月把天下第七“弄”入了“名利国”。

其实,“名利圈”现在的性质也变了。本来,这所在是一般官家、差役来打尖、歇脚之地,吃的住的,只要是公人,都只收极微薄的代价,每年都靠官饷津贴赔额,为的是给办公事的官吏行方便。近年,民不聊生,朝廷穷奢极侈,任意挥霍,却连这种小福小惠也不予了,这“名利国”的老板见“盈亏自负”,便索性将它改头换面,变成只要跟官道上沾上关系的,且不管得不得意、在不在任、真的假的,都一概无任欢迎,且仗官场接了个牌头之便,成了好些三教九流、青楼绿林、黑白两道、名人志士的庇护之所。

只不过,收费暴涨,与昔有天渊之别。

但收费贵些,不要紧,人们喜欢来这里,听曲子、嗑爪子、从东家长到西家短、南家的南瓜叩到北家的背脊梁去,喋喋不休,尽是人间闲话。

说什么,究竟这儿一度是官家场地,故而,下三滥、下九流、下五门、下里巴人的人物,全喜欢在这里插上一手,歇上一脚,表示自己也沾点官路油水,上光上道。

这儿己变得什么人都有,光怪陆离,也古灵精怪。

这里也要什么有什么,要吃的,在地上爬的,有四只脚的,除了桌子椅子,一概都有,在天上飞的,除了风筝、纸鸳,也一应俱全。要什么有什么、甚至还有黄毛虫、炸蚂蚁、炒芽虫、煎蛆虫,不能吃的就吞,不能吞的也就从鼻孔里吸进去。

至于要玩的,那就更多了,赌的大小牌九番摊贯十不说,光是嫖、就叫女人有女人,要汉子有汉子,从巫娼、女酒、女乐、庄花、婊娘、契弟、相公、蛮童……皆无所不有。

连有龙阳之癖的,都可来这儿寻欢作乐,分桃断袖。这儿不问妍媸老少,有求必应,贵贱宠押,其类相结,从官妓到营妓,都来这儿打钉,有的妙歌舞,有的善唱,有些还艺绝一时,有些更尤善谈虐,应对如流、风情绝代,还犹胜“瓦子巷”中的教坊。就连大同“婆娘”和扬州的“瘦马”,都到这几弃作私案子,聊作暗门子,南来南班子,北去金花班,蛮姐儿到长三堂子,江西褥子到一等清吟小班,应有尽有,还有最原始的钉棚打炮、打洞和最讲究排场的书宴、半掩门、全绣花。

这地方很杂芜,很乱,但也是结交朋友,打探消息,传播讯息,滋生是非和病菌的理想之地。

当“名利圈”还是“名利圈”的时候,本由六扇门的大阿哥们控制,但自从京城各方势力、互动互易之后,权力失衡,变成是“六分半堂”估了几成、“有桥集团”也占了几成,“金风细雨楼”也不甘后人,占了几成,当然还有其他势力,堂口的潜在势力,但看家的老板,依然是“七好拳王”孟将旅。

无情的本意是。

利用“名利圈”,先打个转,“过滤”一下,然后交给“汉唐家私店”处理。

“汉唐家私店”的老板是“袋袋平安”龙吐珠,他是“发梦二党”的分坛坛主,这两党人马,多为市井豪侠之士,明的暗的,都是支持“四大名捕”和诸葛先生的基层人物。

“名利圈”人杂。——先把犯人押到那里,打个圈,才交到“发梦”二党势力范围内、像污衣先浸皂水漂过一次,再好好清洗,应是明智之举。

无情纵要暂时保住天下第七,也不能公然把他接回神侯府。何况,他接报“风雨楼”

与“六分半堂”人马正在“三合楼”对峙,形势十分紧张,他赶去调停之前,还特别去请教过诸葛先生的指示。

当时,诸葛小花跟他有这样一段对话。

“今天局势是有点危险,但决无大碍。现在京师各路人马齐集,有的是拥护蔡京复出,有的是支持太傅梁师成夺权,有的是皇上密使御卫,听旨办事,还有的各自投靠‘有桥集团’、‘六分半堂’、‘风雨楼’,更有的想趁乱捞一笔,自立山头,打出名堂来。今日之事,只是六分半堂和风雨楼的一个试探,趁机清除部分异已和冗员而已。

还不致于要拼个你死我活,双方主事人其实都知道,目下京师权力交替,各路雄豪虎视耽既,才不会将自己的实力轻易展露,大意输掉。”

“那么,世叔,我该特别留意的是……?”

“如果狄飞惊出手,要注意。这人一直深沉叵测。”

“我只怕他不出手——做算出手,也不显其功夫:当日他在关七那一战便如是。”

诸葛先生微喟道。

“这次会谈,既是六分半堂主动邀约的,只怕必有埋优,按道理,雷纯是慧质聪悟的女子,应世之道,犹胜其父,狄飞惊也是绝顶聪明的人,恐在雷损之上,他们完全没有理由要在这时与‘风雨楼’对决。会发生决斗的事,一定是蔡京唆使。据我所翩,圣上要复相之意已决,蔡京当日曾在江湖好汉正义联手下摔了跤,这次卷土重来,且受上次教训、经验,以他为人,处事手段,必在再度拜相前已把京师武林一一整顿、盘清,并以‘清君侧’之名义行之。六分半堂已受蔡京、王黼、童贯等人之操纵,不得不勉强附从。所以,今日三台楼之约,一定是蔡京坚要六分半堂与风雨楼摊牌、定胜负。”

无情沉重的道:“其实,蔡京才真的是天下好汉的首敌。”

诸葛道:“至少,他是我们大家的公敌。但六分半堂暗中招兵买马,表面示弱,蔡京既然有令,他们决不敢违悻,必会诉苦求援,表示堂里人手屡经挫损,非风雨楼之敌,恳求蔡京增派高手伏助。”

“所以,在对付‘风雨楼’主将之际,‘六分半堂’必不会全力以赴,如果损兵折将,那就多是蔡京的人;万一取胜,他们就会乘胜追击,讨个头功。”

“谁不是这样。保住实力,伺机争胜,备怀居心,人所皆然。”

“世叔的意思则说:今日要杀戚少商等头头的主力,是蔡京的人,而不是雷纯、狄飞惊的手下。”

“对。

“问题是:蔡京在未复位之前,会派什么人出来应付场面?”

“你说呢?”

“……这人一定是蔡京信任的。”

“可能还不只一个。”

“——他们一定要武功高强,才能达成任务。”

“当然还有别的条件。”

“我看……他们还得是可以牺牲掉的人。”

“哦?”

“因为对付戚少商、杨无邪等人,本来就是极凶险的事,更何况他们明知山有虎,偏向虎山行,必已有相当把握,且一定秘密召集高手埋伏助拳——若非绝顶高手,夫了也干事无补。”

“你说的很对。”

诸葛目中已有欣赏之意。

“这样淘汰之下,蔡京目前身边听候调度的绝顶高手,也不算太多。

“譬如?”

“天下第七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因为他一直要想蔡京委任他为兵马军卫总教头。蔡京目前正要以此名义招揽各方英雄,若让天下第七担了,就少了一个美饵。如果不予,又怕天下第七有异心。何况天下第七野心大,要取此名头,刚好招怒好大喜功的童贯。偏生蔡京此时局面未定,甚需童上将军在圣御前多说好话。所以,他一举三得。

正好趁此解决掉天下第七这累赘。他得手最好,万一失手,也正好剪除。如果他失手就逮,蔡京救之,就让天下第七欠了他一个情。要是任之由之,就让戚少商或我们来背杀他的黑锅。”

诸葛先生眼里更有激赏之色。

“另一个可能是罗睡觉。”

“为什么会是他?”诸葛先生故意这样问。

他喜欢发问问题,让弟子们回答,借此来发掘他们的思考能力,他也喜欢放手让他们去处理难题,从中了解他们的办事才能。”

耳濡目染、幼受熏陶之故,他的弟子如“四大名捕”、也喜欢提问和制造艰困,让人解决,来观察其人潜质、才干。

无情对他的刀童剑童亦如是。

当然,在必要的时候,他们都会出手相助,在适当的时机,也会出言提示。

“因为他具备了这样的条件。”无情的回答是,“他武功高,擅伏袭,最重要的是,如果连他也死了,他们的师父‘七绝剑神’就没有退路了,一定得出手。”

他顿了顿才道:“蔡京、梁师成等人,早已渴切期待他们重出江湖,再为他们卖命。”

诸葛先生点头称是:“这七大高手的确是绝顶强手,谁有他们之助,非但如虎添翼,简直所向无惧。”

无情道:“所以,蔡京巴不得‘七绝神剑’一个不剩,惟有这样,才会有‘神剑死尽,剑神复出’的一日!”

诸葛先生道:“其实开始的时候,蔡京也极信重他们七人。不过,戚少商为报复孙尤烈、梁贱儿、何太绝、余更猛等被伏杀,联同雷滪、朱大块儿等人偷袭‘七绝神剑’中的孙忆旧、余厌倦、吴奋斗等人,成功格杀,并使皇上对蔡京、童贯等人起疑弃用。

这件事使蔡京对‘七绝神剑’不复信心,据我在蔡京身边的卧底所说,他迟早会让温火滚、何难过、梁伤心、罗睡觉等人为他做出好戏,要不然,就得力他而牺牲,以图引出他们那七位本已收山隐居但又不甘寂寞的师父。只不过,这些剑手中,罗睡觉最不可轻忽。”

无情也有点担忧:“我怕戚少商小觑了他——小看了这种人,是要付出惨痛的代价的。”

诸葛先生荆髯道:“以前的戚少商,也许会,但今天的戚少商,已受过惨痛的教训,他去三合楼赴约之前,定必对这一流剑手、性格风格都奇特强烈的家伙早有提防。”

无情禁不住问:“戚少商会是此人之敌吗?”

诸葛先生道:“我看,戚少商根本不会跟他交手——至少这次不会。”

无情道:“为什么呢?罗睡觉可是冲着戚少商而来的呀!他就算不出手,罗汉果也一定会跟他动手的。”

诸葛先生捋髯微笑。

他们胡子就像拈花一样。

“因为戚少商现在身边多了一个人。”

“哦?”

“那是他的强助。”

“孙青霞?”

“正是。”

“孙青霞是‘山东神枪会大日孙家’的高手,他为何老是帮着戚少商?”

“这叫人缘,也叫惺惺相借。”

“大概……还有别的理由吧?”

“有。他们有共同的敌人。戚少商招怒的是蔡京,孙青霞惹火的是朱励。蔡京和朱励南北勾结,联声共气,孙青霞自然会跟戚少商联诀应敌。何况,戚少商手上正缺乏像孙青霞这样的战士、高手。”

无情沉思后道:“其实戚少商手上也不乏能手。据我所知‘小雷门’、‘碎云渊’、‘毁诺城’、‘神威镖局’、‘连云寨’乃至‘金字招牌方家’、‘黑面神兵蔡家’、‘下三滥’和‘太平门’都派有高手襄助他,何况,‘金风细雨楼’、‘象鼻塔’和‘发梦二党’,本就高手如云,他就非要孙青霞之助不可?”

诸葛先生笑道:“孙青霞不一样。”

无情双眉一扬:“恳示高见。”

诸葛道:“孙青霞的战力奇强,戚少商手上的高手中,勉强只有雷卷和朱大块儿能与他相比。”

无情目光闪动:“张炭也不可以?”

请葛答:“以前的张炭,决不能及;现在的张炭,就不一定了。”

无情听了就问:“张炭现在武功突飞猛进,难以猜估?”

诸葛道:“也不然。我也不确定到底是猛进还是靠暴?他的武功路子,自从与无梦女合一双修之后,究竟是弃暗投明?还是改正归邪?我也摸不清楚,总之,他的武功已与先前完全不一样了,得重新枯量。”

无情点头道:“当日,关七神龙乍现之前,戚少商曾与孙青霞在古都一战,两人未分轩侄。”

诸葛道:“戚楼主还得借重孙青霞处,另一个原因是他手上兵器,火力极强。”

无情皱了皱眉头,道:“火力?”

诸葛:“有时候,在武林腥风血雨的争斗里,得要一个人对付好些人,以一人之力杀好多个人——孙青霞手上的武器,就有这等威猛的力量,能替戚少商解决不少敌人。”

无情颔首道:“‘山东神枪会大口食色孙家’,拥有这等强大的火力,的确是件令人担忧的事。”

诸葛小花道:“孙青霞还有一个特色,让戚少商放心重用的。”

无情不禁问:“特色?”

诸葛正我道:“孙青霞好胜好斗,够勇够悍,但他个性放荡不羁,既无志于权力,更不恋栈名位俗利,故与戚少商地位毫无冲突,却可相互奥援。”

无情反问:“除了互借互重之外,孙青霞又为何要鼎力相助戚少商?”

诸葛眯着眼,道:“当然,孙青霞也有他的目的。”

“目的?”

“是的。”

“什么目的?”

“凄凉王。”

“凄凉王!?”无情几乎是小吃了一大惊:

“您是说那‘不见天日,只见阎王,千里孤愤无处话凄凉’的凄凉王长孙飞虹?”

“便是他。”诸葛先生肃然道:“他曾是‘山东神枪会’主领决策的‘一贯堂’之总堂主,手握大权,纵横东北,名闻天下,人皆景仰。”

“可是,”无情接道:“而今,他都是我们大理寺天牢里的阶下囚!”

7.凄凉好梦

当年,“山东神枪会”孙家,在短短数十年间称雄东北。

主要是因为三个人。

他们各位持了“神枪会”的六大分堂中其三:负责决策“一贯堂”的是长孙飞虹,负责“安乐堂”的是公孙自食,以及负责“得戚堂”的仲孙空色。

当时.由于长孙飞虹、公孙自食及仲孙空色三大高手,威震东北,三人联手,世所无匹,是以,武林人称之为:“山东大口食色孙家”,所谓“食”,就是指公孙自食;“色”则指仲孙空色;至于“大口”,指的是长孙飞虹——他有一张大嘴巴,专收暗器,一怒则发狮子吼,动地惊天。

那时候,“正法堂”的孙忠三、“一言堂”的孙疆、“拿威堂”的孙出烟三父子,都尚未冒出头来。而今的“一贯堂”总堂主“枪神”孙三点,那时仍只是长孙飞虹的副手而已(故事详见“四大名捕震关东”之第四部:“惨绿”)。

这些人中,最有志气的可以说是长孙飞虹,可是,他却因朝廷重用新党、王安石为相,急行新法,扰民不安,而其中“保马”、“保甲”、“军器监法”对“山东神枪会”

等帮会组织部构成极大的困扰,长孙飞虹以为王安石暴政误国,故奋而动身赴京,谋刺王安石。

但他的计划为诸葛正我所阻。

长孙飞虹刺杀不遂,后又从大儒程颢、名士苏轼、大将王韶处得悉王安石为人耿介,推行新法,实为国安民,只是操之过急,罪不致死,长孙飞虹遂放弃杀王安石之念,回到东北。

那时,他一手扶植的孙三点,已然在“一贯堂”坐大,颇有“一山难容二虎”之势。

多年后,他又重返京师,这次,他谋刺的是招天怒人怨,估势熏的的蔡京。蔡京以新党为名,名为“绍述”,实是集权刮财,穷好捻祸,极尽其极,恶尽其恶,那时长孙飞虹已然年次渐老,懂得辨是非、定忠奸,他决意翦除此祸国映民的奸相。

可是,他这一次,却为蔡元长手上豢养的高手元十三限所阻。

他经连番恶斗后,击伤元十三限的首项,以致他日后易有疯狂之举,潜伏了痫瘫恶疾(详见《惊艳一枪》故事),但他也着了元十二限一记以“忍辱神功”打出来的“山字拳”,重创而退,功败垂成。

但他仍不甘心,一面养伤,一面密谋进行第三次暗杀。

这一回,他的人就在京师。

他在京里,以他的聪明和人望,自然对朝廷动向、内幕较为清楚,知道一切祸源,都是来自花花天子赵佶,重用佞臣,宠信六贼。

茶毒百姓,劫夺天下,如果要阻止这种对天下百姓敲骨吸髓的剥削、压榨,首先第一个要杀的、该杀的,还是皇帝赵佶。

所以,长孙飞虹第三次行拭,这次要杀的自然是赵佶。

他杀蔡京,诸葛正我可以不理;但长孙飞虹要杀赵佶,他不得不挺身相护。

这一次,长孙飞虹因伤重未愈,失手为请葛小花所伤。

他自然不忿,大骂诸葛先生为虎作怅,推波助澜,助长了赵佶皇帝的好大喜功,淫性之心。

诸葛花了很多时间,去跟他说明了:朝廷积弱,非一日所致。

目前不但皇帝己给一群“媚帝取宠”的奸臣包围,连社稷也全力一班专权行好的篡窃,有这些人在把持,就算杀了赵佶,宋室在内忧外患之下,恐怕更易倾覆;如果另立天子,也必为这些把持大权的人操纵,同恶相济,更无法重振大汉天威,只伯更是祸亡天日矣。

这就是诸葛小花在这逆势横流里,依然与四大名捕及一群有志改革之士坚持“尽一分力,发一分光”的抱负,至少,有他们这些人在,让那些狠持国柄的群丑,还下致敢于大张狂,如有怕误国机,疾害忠良,黜涉不公和强艰自专处,他们亦尽其所能,力挽狂澜,不惜奋身同死。

但罢黜赵佶,时机未至,就别说猝然行弑天子了。

初长孙飞虹与诸葛正我,所见不同,但久而久之,长孙飞虹亦明白诸葛所言甚是。

若朝廷要职,皆为好官把持,一旦帝崩位虚,岂不更速宋室灭亡?他有问于诸葛如何善策?诸葛先生亦甚苦恼,他只能趁身在庙堂,把握每一个契机,忠言诤谏,引导君主向善,力阻佞官害民,奋持执法严正,能在朝廷有一点影响力,就推行一些好政策;能当一天宫,就做一点有益百姓的事。

这当然很难,但苦人人都独善其身,归隐山林去,那社稷就完全操持在豺狼之手,国家无望矣。

长孙飞虹虽有不同的看法,但他已成为钦犯,困在天牢里,且着了蔡京遣人暗下的毒“六神无主丸”,加上原本所受元十三限之创,水火交煎,如置炼狱,幸其内力高强,以“耐伤功法”护住心脉,并得诸葛常赐灵药,才保住了性命,但也不可见天日.只好长年漫月的待在牢中。

本来,赵佶当然要将这“造反逆贼”处死,不过,诸葛进言。

“神枪会”在东北甚有势力,且有的是一流高手、杀手,都是些帮会人物,一旦迫害过甚,必致反扑,那时,就下一定能保驾平安。赵佶贪生怕死,一听之下,内心惊悸,就不为己甚,只将长孙飞虹收押天牢就是了。

又过一些日子,连蔡京也以为长孙飞虹形同废人,了无大碍,赵倍更压根儿忘了这个人的存在,诸葛再巧妙进言,皇帝就将处置这“钦犯”一事,交予诸葛小花。

诸葛有意放了长孙飞虹,但长孙飞虹当日号称:“凄凉绝顶泣神枪”,每一枪俱有惊天地、泣鬼神之威力,在东北更主管决策”神枪会”之“一贯堂”,名震山东,纵横天下,人诵:“不见天日事犹小,乍遇飞虹孽为大”,而今,他己垂垂老矣,身负奇毒,受伤又重,“一贯堂”方今主事“枪神”孙三点摆明了不欢迎他重归,就连“得威堂”

的仲孙空色也不再支持他,后起一辈的“山君”孙温和孙出烟、孙拔牙、孙拔河等三父子,更全力支持孙三点,而公孙自食已殒,“神枪会”不似昔年,也不再拥戴他,他自己也不想重返东北矣。

他三次赴京刺杀,都功败垂成,壮志未酬,三次都失败、落空,这与他当年初出江湖乱闯胡斗一番就名震天下,形成对比。此际,他已落到“如此地步”,他已不愿重出江湖,加上身负剧毒、重创,不能长途跋涉,不可再见天日,而他也正苦心潜修“内伤拳法”,以“耐伤功法”护体,甚至已不欲再踏出天年一步。

尽管这样,他在大理寺、天牢中还是有相当的影响力和威望,当年唐宝牛和张炭给任劳、任怨下在狱中,就是他出手相救、出言开释,张炭和唐才得以脱囚,及时从色魔手中救了温柔,惜雷纯还是受到了玷污(详见《说英雄·谁是英雄》故事之第一部:

“温柔一刀”)。

所以,“泣神枪”长孙飞虹虽然是阶下囚,但他还是一方之主,人称“凄凉王”。

由于他的名头甚响,牵连甚矩,无情乍听诸葛先生提起他,难免也着实吃了一惊。

——这些年来,有不少武林高手、江湖好汉,因不知就里,部曾伙同联结、或孤身只闯天牢,要救凄凉王,但却不遂。

毕竟,大牢固苦金汤,防卫森严,岂是来去自如之地!

何况,长孙飞虹也无意要走。

但这些江湖义士,有不少知名人物,其中还包括了少露头角、做压群英的“神枪会”

后起之秀“扬眉剑客”公孙扬眉(故事详见“四大名捕震关东”篇)!

——莫非,“神枪会”的精英孙青霞也有意要救“凄凉王”不成!?

8.死人堆里的活人

“正是。”

这次诸葛作了一个斩钉载铁的回答。

“以前,因为时机未到,我不能私自开释凄凉王出来,而长孙飞虹自己也不想出来,所以,几次来救凄凉王的人,包括公孙自食、公孙扬眉和孙青霞试图闯入天牢,都给我阻截了,或给他人破坏了。”

无情很有些讶异:“孙青霞也曾闯过天牢?”

“是的。”诸葛先生道:“使他功亏一篑的是查叫天。”

“查叫天!?一线王!?”无情很是震诧:“是那个名动朝野。

高深莫测,仆从如云,高手尽为之罗网的叫天王!?”

“是他,”诸葛先生叹道:“查叫天原是他的贵人,有意要提携他,利用他,但像孙青霞这等性情的人,岂甘为走狗?结果,引起了一些怨隙,更反目成仇。孙青霞救不了凄凉王,便是查叫天叫人从中作梗之故。孙青霞从此对‘叫天王’一脉的人衍生仇怨,而‘叫天王’组织的人,也决容不下孙青霞仍留在京里活动。”

无情这才恍然道:“难怪‘一线叫天工’那一伙人,不管在朝在野,都要迫绝孙青霞了。可是,孙青霞要救出在天牢里的长孙飞虹,这又跟戚少商有什么瓜葛呢?他又不是在大理寺里当牢头司监的!”

诸葛却说:“不但有关系,而且还大有关系。”

无情恳切地道:“弟子请教其详。”

诸葛先生说:“因为长孙飞虹又改变了心意。”

无情问:“他想出来?”

诸葛:“正是。”

无情反问:“可是圣上会赦免他的罪刑吗?”

诸葛答:“皇上已把他这个人忘得七七八八了,而且,圣上听我说过‘山东神枪会’那一干人不好统御,也不想得罪他们,曾向我喻示;如果犯人知过能改,圣上可开恩特赦其罪。”

无情追问:“那就是说,长孙飞虹若要出狱,便可以出狱了?”

“是。”

“可是他以前不想离开囚牢?”

“对。”

“但现在他却想出来了?”

“一点也不错。”

“——为什么?”

“因为,”诸葛微笑道:“他又想出来行刺了。”

“行刺?”无情愕然,“这次他又要杀谁?”

“蔡京。”诸葛回答:“他虽人在牢中,但消息仍十分灵通。

深知外面百姓叫苦连天,怨声载道,民不聊生,皆因蔡元长为首致祸,奢侈误国,谋私害民,而他又知悉当年守护在蔡京身边唯一能对付他的高手元十三限已殒,所以他又要出动下——此人虽不见天日多年,但豪情壮志、不逊于昔时!”

言下颇有不胜激赏之意。

“世叔的意思是说:只要你允可,其实,长孙飞虹随时可以来去自如了?”

“不是很多入知道这个原委,但的确是可以走了。”诸葛微笑更正道,“毕竟天牢那种地方,不是说来便来,说去就去的。”

“世叔认为他可以杀得了蔡京?”

“蔡元长这人机警聪敏,步步为营,加上手下高手如云,能人辈出,的确很不好杀。

不过,若说世上还有什么人杀得了他,就怕凄凉王是一个,叫天王是一个,方歌吟也绝对是另一个。诸葛深思熟虑的说,“蔡京这回若再拜相,一旦登位,必全力铲除异己,再不留情。连当日政敌,武林道上的英雄好汉,必也一个不留,社稷精英,尽力之空。

以蔡京豺狼之心,一旦重新得势,他的作为也必更虏极欲,凡是反对过他的人,都没有好下场。我一向反对刺杀,但在这种时候,杀死这个祸首。也许是唯一可行之策。现在已到了这火烧眉睫,兵临城下的时机了。国社倾危,己在一线,蔡京不死:祸亡无日矣!”

无情道:“其实像蔡京这种人,早就该暗杀他了。”

他的话自有一股森寒之意。

他的表情也透露了肃杀之气。

连诸葛先生也微微吃下一惊,忽如其来的问了一句:“你曾刺杀过他?”

无情点了点头。

他们之间隔着一座茶几,几上有杯,杯里有茶,有几片茶叶浮在水上。

无情没有动。

诸葛也没有。

可是杯里的茶叶却动了一动。

颤了一颤。

很轻、很微。

诸葛叹了一口气。

“我一向以为你很冷静。”

无情垂下了头:“其实我不是。”

“我也一直以为你很顾全大局。”

无情在看自己的手指。

他的手指很小、很细、很嫩,指甲菱型,月白很匀,像女子的手。

“对不起。”

“你没有对不起我,”诸葛缓缓的道,“你只对不起你自无情无声。

“至少,你是对不起你身为维持治安,维护法纪的捕役身分。”诸葛颇为惋惜地道:

“我一直以为你很沉得住气。”

无情无语。

“别人可以做这种事,我们却不可以;”诸葛温和地道,“尤其是你。天下捕快,一直都以你马首是瞻。”

他用语很温和,但无情已傀无自容之地,不过态度一样坚持:

“我认为蔡京该杀。”

“他是该杀。”

诸葛同意。

但没有说下去。

他这样顿住,反而无情自己说下去了。

“我忍不下去了。他在位,我们希望有日天能收他,让他罪有应得,可是,许多好人都死了,就他这个好人未死,还活得一天比一天好,一日比一日富贵有权。好不容易,才等到他罢相。

但他丢了官,却去江南与朱砺父子朋比为好,倚势贪横,凌轩州县,以运花石献天子为名,饱尽掠劫,殆害万民,在死无算,遂为大患,天下莫敢奈何!”

诸葛道:“的确是不敢奈何。他有皇帝撑腰,而他也要靠这个强取豪夺,掠万民之财,让他重新得到皇上的信宠,复相掌权。其势甚明,其意已彰。”

“他在位,弄得民怨沸腾;他罢免,也一样残民至甚;”无情坚持道:“所以,我也想杀他。”

“不只是你,”诸葛微笑道:“我一样想杀他。”

“可惜我没有得手。”

诸葛长叹了一声:“以你的暗器手法,若非行动不便,蔡元长断断活下了。”

无情黯然了一下,忽省起什么似的,道:“蔡京虽然罢相,但身边的武林高手、江湖能人反而好像更多、更厉害了!”

诸葛先生深住他,说:“我也是担心他这点。世上有一种人,知错不改,以邪当正,他们得意时,胡作非力,结党谋私;失意时.也暗结私通,同奸共济,一旦羽翼渐丰,时机成熟,便复出为恶,蔡京便是这种人,他失权时便会耿耿于怀,小心翼翼,在下一次得权时,便会修正自己的‘缺失’,让人无隙可趁,也就是说.以前他或许还有一些留有余地。良善温和的作风,但为了怕再失权,必赶尽杀绝、天良丧绝!所以,他暗自招兵买马、结罗江湖异士,不足为奇。据我所知,‘太平门’、‘下三滥’、‘江南霹需堂’、‘蜀中唐门’、‘四分半坛’、‘飞斧队’、‘神枪会’、‘大安门’中,有不少好手都己给招揽过去,有的正在给结纳筛选中,争相靠拢,连‘老字号’里的顶尖人物:‘十全十美’,听说也有人己投效蔡京。”

无情目中精光闪烁:“目前他手边确有能人,我功败垂成,就是他们出手阻挠,又不能败露身份,所以几乎折在他们手里,还好尚能及时全身而退。”

诸葛先生熟视而道:“去袭击蔡京的,不只你一人吧?”

无情只有点头,双目垂视。

“跟你去的,当然都是一流高手吧?”

“若不是他们,弟子只怕也无法活着回来了。”

“那些人是谁,你当然也不会告诉我吧?”

无情沉默了一会,才说:“弟子答应过……”

诸葛先生笑了,笑得洞透世情。

呵呵笑道:“好,我明白了,你不必说了,说了我也听不见,我根本不知道有这回事——是不是?”

“是。”

无情目光发亮。

“那一役,”诸葛扪着鬓角,“死了很多人吧?”

“是的,”无情痛心疾首地道:“双方都是。死了不少精英。”

“难怪有好些好手,忽然从京城里销声匿迹,又忽然暴毙而死,现在我明白了。”

诸葛先生冷哼一声道,“不过,无论牺牲再多的人,在尸山叠尸山,热血铺热血中,死人堆里如果有一个活人,那想必仍是蔡京吧?”

无情听了,握紧了拳头,五指发白。

“这人的命,实在很不好要。”诸葛十分感慨,“天妒英材。

恶人当旺,有些人为祸天下,敲骨吃髓,作恶多端,偏又命福两大,长寿富贵,真教人大话可说。”

“不过,”无情的脸色也微微发白,“只要是人,就会死/他补充了一句:“就杀得死。”

“是的,”诸葛也长吁了一口气:“我也觉得是时候取他性命了。他也应当恶贯满盈了。”

“所以世叔准备让凄凉王去杀蔡京?”

“他是为这个使命出狱破牢的。”

“可是这事又与孙青霞肯为戚少商效命有何爪葛?”

“问的好,”诸葛先生道:“关键就在,孙青霞并不知道凄凉王其实已蒙特赦,随时可以出牢重见天日了。”

无情迷茫,就像在死人堆里忽然看见一个活人正在涂脂抹粉妆扮容颜一样。

9.活人家里的死人

无情问:“所以,孙青霞还是要设法救他?”

“在他尚未崭露头角少年时,凄凉王长孙飞虹就非常常识他和器重他,认为他有朝一日必能成大事成大器。并引荐他入‘一贯堂’和‘拿威堂’.孙青霞一直感激他识重之恩,所以,他决不放弃营救凄凉王的计划。”

“可是以他一人之力,只怕无法成功。”

“因此他要找人相助。”

“——在京城里,能够有力量助他一把,而又能与之气味相投的人,只怕很少。”

“的确不多。”

“但戚少商是一个。”

“绝对是最适合的一个。”

“难怪他要戚少商欠他的情,来搏对方还他一个义……”

诸葛莞尔道:“那就是搭救凄凉王。”

无情的眼睛逐渐明亮了:“戚少商答应了没有?”

“他当然答允。”诸葛眯着眼微笑道:“他本来就很崇仰凄凉王。而他手上有不少好手把事,曾出入天牢,对地方熟悉,内里又有照应,加上跟他交好的‘发梦二党’是市井之徒,盘踞城中各处,连大牢里也有他的势力、死党,”

“因而有他们帮手,救走凄凉王一事,就好办多了。”

“至少可以得到多方援助/

“可是戚少商也不知道凄凉王其实随时都可以出狱一事?”

“戚少商是不知情。”

“但世叔已告知他了?”

“我不想他们在劫狱之时,又牺牲太多的人——不管是哪方面的人,都是生命,且是精英,不该丧命在自相残杀下。”

“世叔想必是私下通知戚少商了?”

“所以戚少商大可不费吹灰之力,就能领孙青霞这个情了。”

“但事实上,却没有。”

“……”无情不解。

“因为戚少商马上把我的情报,告诉了孙青霞。”

“全部?”

“至少没有隐瞒。”

“没想到……”无情冷笑道:“没想到戚少商还真不占这个便宜。”

“他是没占这个便宜,”诸葛看住无情,抚须笑道:“所以他们真的交成了朋友、好友。以后,孙青霞帮戚少商,不为什么,只因为他是他的朋友;戚少商若要助孙青霞,也不为了什么,只因他是他的朋友。”

无情嘴角撇了一撇,好像有点儿不屑:“戚少商的确是很会交朋友。”

诸葛呵呵笑道:“你也很会做戏。”

无情诧道:“做戏?”

“对。”诸葛和和气气的道,“其实,你根本就是戚少商的好友、至交,你们之间的交情,也要好得很.更秘密得很。”

“这……”无情为之瞠然。

他断没料到诸葛有此一说。

会这么说。

“你外表上很讨厌戚少商那种人似的,在人前,处处揶揄他,不惜与他站在对立面,尤其在我前面,更不借激怒他,与之为敌,”诸葛和颜悦色地道,“你是要大家,还有我,相信你和戚少商之间并无纠葛。”

无情己说不出话来了。

“只有这样,你们才能暗中结合、联手,而不会致令旁人说你勾结盗匪帮会,而戚少商也不致给人说他私通官府、两造利便;当然,也不致令我为难。”诸葛娓娓道来,“如无意外,其实伙结谋刺蔡京那一场,戚少商和他的兄弟们也跟你一道行动吧?”

无情愣在那里,一时不知承认好,还是不承认是好。

“这也难怪,以你的身份,还有行动上的种种制限,有很多事,你不便为之的,只好请戚少商和他那一帮子的人下手、出手,这是可以了解的。”诸葛为他圆说,“既有密议,就不得张扬,以免大家不便。所以,你们必须要装成有怨,成宿敌,才可免却大家疑虑。你是个疾恶如仇的人,偏又是名捕身份,不能直接除好杀孽,且又掌握一等情报,搁着无用,煞是可惜,所以,你惟有出此下策,用戚少商来达成你要完成但不便去做的事。”

“世叔,”无情嗫嚅道,“我……”

“这种情形,我很明白。”诸葛微喟道,“只要不越矩,不逾正道,至少,不相恶为奸就好……你那次刺杀行动中,还给黑光上人偷袭击伤了内脏,以致脱肛腹疼,不时发作,是吧?”

无情郝然道:“世叔是老早就知晓这……这事体了?”

诸葛先生点点头。

“我一直都有暗中留意,看你有没有藉你特殊身份、地位来谋私利.为恶作奸。”

诸葛沉吟道:“如果有,我也只有大义灭亲亲手将你除了……”

无情听得冷汗涔涔而下,湿透重衣。

诸葛在沉吟之时,很有一股天威莫测、苍穹无情之意。

几上有杯,杯中的茶,忽微微掀起了涟漪、波纹。

诸葛忽问:“崖余,你看到杯里的水吧?”

无情不知诸葛何有此问,只平心、屏心看去,的确看到那水纹在微微波动。

只听诸葛说:“看到水在动吗?”

无情道:“看到了。”

“是你的心在动吧?”诸葛一笑,又捋须道:“水一波一波的动,像一场又一场的彼劫。”

无情静聆,仿佛听出了什么言外之意。

诸葛叹道:“我们的国家,手掌大权的人,贪图逸乐,穷奢极欲,劫取豪夺,纵欲渔取,社稷将倾,危在旦夕。这像一波又一波的劫难,不知几时方告完结;这是一遭又一道的折腾,未知何日才有终结。”

无情听了,良久不语,忽然做了一件很有点突兀的事。

他拿起杯子,一仰首,就把杯中水喝完。

诸葛的眼神也亮了一亮,笑语:“你悟性很高——但如果是一池塘的水,你就喝不尽,饮不完了。”

无情道:“能喝多少,就喝多少。”

诸葛道:“只怕喝得来,也只是一缸两缸,杯水车薪。”

无情道:“一个人只喝一坛子两坛子,但纠众之力齐喝,众志成城的痛饮狂吞,也总能喝它个五湖四海吧!”

诸葛道:”只柏喝得来,连湖上的舟子全已覆没了。”

无情忍不住说:“没办法,风雨行舟,遇上彼澜万丈,也只得斗一斗,拼一拼了。”

诸葛又再沉吟了一下,忽一笑,举手抄起茶杯,也要喝下无情却马上取去了诸葛先生面前的茶。

然后他拿起了壶,替他斟上下一杯新茶。

“茶冷了。”无情道,“世叔宜喝热的。”

诸葛看着他倒茶的姿势,微笑道:“你在此时此际,仍一心不乱,神集志专,可见居心正而人无惧,毕竟,还是个沉得住气的好捕头,不傀为天下捕快之首。”

然后他拎着热茶,微微呷了一口,道:“复出的蔡京,勾结童贯、梁师成,声焰熏的,罪恶盈积,且借征花石之名,广征役夫,百般搜求,联同王黼、朱励凿山辇石,程督惨刻,藉此搜刮劫取,遂使女真日强,国本日蹙,威权日削,蠹用国库,以肥己私,民不堪命,只供侈靡。我也想除此六贼,割此痛疽,尽溃其毒。”

无情听了奋然:“所以世叔有意激使凄凉王出山,联同戚少商还有孙青霞等人,立此功德,以清君侧?”

诸葛道:“不只是他们。”

无情禁不住咕哝道:“叫天王可决不会杀蔡京,他们是同一鼻孔出气的。”

诸葛道:“这个当然。叫天王已不复当年豪勇,晚年多向权势靠拢,已无有少壮时独立特行激浊扬清之志,能保声势繁昌、得有荣誉平安,就已心满意足。”

无情道:“沈虎禅决战江湖,在刀光剑影、腥风血雨中持正卫道,只怕已抽不出功夫来管朝中肮脏俗事。方振眉行云无羁,飘泊天涯,他管的是天下人天下事,为市井百姓主持正义,也从不理宫廷里的乌烟障气!”

诸葛笑道:“他们两人,一个凶,一个逸,一个活得虎虎有力,一个过得白云清风,都比我这种身在庙堂心在野,偷不得半日闲的老人命好!”

无情忙道:“世叔万勿如此说。若无世叔在社稷高位。暗中把持正义,只怕国家早已倾亡,精英元气俱为丧尽矣。”

诸葛值:“这种事,你也在做。有朝一日,我不行了,就看你了。”

无情听了,心头只觉一阵难过,一时说不出话来。

“我年事已高,早该退下去了。”诸葛颇为感喟地道,“可惜,一直找不到适当的时候。”

他哈哈干笑道:“这叫舍不得,放不下,真是俗人走不过天意,凡夫怎堪庸碌。”

无情道,“世叔是替天下万民鞠躬尽瘁,没有你从中点拨,强军护国,只怕外寇早已入侵中原,内贼更要殃尽朝野了。”

诸葛凝视无情,目中充满感情:“本来是我舍不了,却是难为你了。”

无情低头一阵呸咽,忽改了话题,仍问:“——还有谁可杀蔡京等六贼?”

诸葛忽长咏道:“哭之笑之,不如歌之吟之。”

无情一震:“方歌吟!”

诸葛抚髯。

无情精神顿为一振:“他会回来么!”

诸葛笑笑道:“你得派人去接一接他。”

无情奋然道:“若世叔能请得他回来主持大事,那就太好了。”

诸葛道:“至少,他可以管束一下方应看和有桥集团的助纣为虐。”

无情有点恍悟的道:“难怪蔡京最近更招兵买马,增强子力,招揽各路高手人局了,想必他已风闻凄凉王、方大侠等可能会对付他吧?”

“旧的不去,新的不来。”诸葛先生语重深长地道:“像蔡京这种人,自然懂得养精蓄锐,保留元气,并且在适当的时机,把一些原来立下不少汗马功,为他卖命的旧人除掉,以换上对他有用的新血。”

“难怪,”无情马上作了联想,“近日,‘飞蝗派’掌门人程丽迟,‘飞斧队’的‘白莲花’余白莲,‘神枪会’的‘梅毒神棍梅花枪’公孙老玖,以及本是外具刺史何家好,郡守梁少仁,县官陈太岁等,在短短个把月内,圭因奉承蔡京而自直秘阁至殿学士,各掠取了应奉局、承宣、见察使等要职,还直觊龙图阁,把待攫夺了高位,无疑先丰羽翼,以为铺路,居心昭然!”

诸葛淡然道:“人多如此。一得势,人多倾附;一失势,狗走鸡飞。”

无情切齿地道:“这些人,给他们升上来这还了得!一定藉势逞凶,秉高为邪,残民更甚!——要不要也一并……”

诸葛笑了,低声问无情:“你可知他们这些人为何擢升得如此之快、这般之速?”

无情直道:“当然他们是巴结奉承蔡京、王黼等人的‘回报’下。”

诸葛笑道:“只对了一半。”

无情诧道:“哦?”

诸葛带点神秘兮兮地道:“蔡京保荐他们入朝为官,这点确然,但他们迁升如此之高,却是因我大力推荐之故!”

无情更为讶异。

“莫测高深!”

“不高,也不深,只是人之常情。”诸葛先生笑嘻嘻地道:

“要打击一个人,压他到最低处,是下策。尤其对有志气的人,压力愈大抗力愈大,用不得。不如来个顺水推舟,借力打力,蔡京要结党成群,互为包庇,这些人是先锋部队,我若拦阻他们,他们必嫉恨我,与我为敌。我先且让路,再扶一把,他们原只步步高升,我一下子把他们保举作入朝供职,非观察使即承宾使,官是够大了,可是能力不足,经验也不够,人事也没搞好,一下子,缺失就出来了,丑态毕露,有过互诿,我这一让,再加搀扶一把,蔡京必认为他们与我通奸,何况,这些人不是出身武林帮派,武功高强,就是翰林学士,饱读待书,蔡京既不喜欢江湖道上高来低夫难以纵控的人物,也一向嫉畏饱学儒土,这些人迟早会遭蔡京之妒。再说,他们一旦知为显官,喜出过望,纷纷谢主隆恩,走马上任,殊不知这样一来,在蔡元长未复位前已得意志形,先行得志踌躇,必遭其忌,假蔡京之手除去他自己一手培植的人,岂不省事?岂不更俚力得多了!”

无情听了,心道惭愧,幸未轻举妄动,坏了诸葛大计。

诸葛却笑向无情:“我是不是很奸?”

无情即道:“若不够好,如何与那干奸贼周旋?”

诸葛感慨地道:“我一向都认为:奸臣够奸,忠臣却不够忠。”

无情不解。

“忠臣忠得来,总有缺憾。像王荆公、司马温公,均为朝中大臣,饱学之士,的见真讯智勇双全,但却互不能容,党同伐异,终致英材凋零,奸佞为恶。”诸葛感慨万千,“但奸的又不同。你看朝中之贼,守望相顾,互为照应,紧密合作,望风承旨,若出一轨,且巧于取宠,逢君所好,内有梁师成,外有朱励父子,文有蔡京,武有童贯,王黼,李彦为助,朝中大臣,均为党羽,弟子从附,不论其数。他们都一样贪婪好权,不学无术,但机智诡诈,多智善佞,所以节节上升,使得忠臣烈士,阵阵败退。”

他长叹一声又道:“真正忠诚清正之士,不是大鲠太直,就是无容人之量,不知进退之略,不然就是无法结合异己之力,或不屑于结党造势,不肯相忍为国,结果,处处落败于奸佞藉势联结的力量下,坏了国家大事,诚为可惜、可悲、可悯、可叹也!”

无情这才明白了诸葛先生说这番话的苦心和用意。

“最近,略商、游夏、凌弃等,都派了出去办案、办事,也是由此而起;”诸葛继续解无情近日来之困惑,“朝中精英,几次丧殆尽,宋室奢糜,衰亡之势恐江河日下,难挽难止,我诚不欲连在江湖上豪士侠烈,也给朱励、王黼等奸佞,配合蔡京、梁师成,分别在朝在野,绝我大宋生机r”

无情听得肃然生敬。

诸葛却忽然把话题儿一转:“不过,有一人,你也可让他重创,但切勿绝他生机。”

无情奇道:“谁?”

诸葛道:“天下第七。”

无情诧异更甚:“他?这个人是个天生杀人狂,作不少恶。

犯不少事。干下不少奸淫案子,要孙青霞去背锅;又为蔡京爪牙,害了不少忠臣侠土。按道理,他该死。论罪刑,该抓他回去正法。不过在人情上,我杀了他父亲文张,应该也予他一个报仇的机会。——只我不知世叔为何要予他一条活路?”

“他是十恶不赦之徒,论罪当诛。就算在私仇上,蔡京曾派他卧底,他在窥偷学得元师弟武功之秘后,又暗算其师,不然。

元师弟或不致遭此下场;”诸葛说来不仅悻悻,简直还忿忿。“换作我,我也要杀他。”

“他好比是活人家里的死人,只要仍在京里活动,迟早就将之人士为安才是。”诸葛补充道,“只不过,留着他命,还有用处,所以,暂时,杀不得也。”

10.攻其无鼻

“可是,世叔现在的意思是,”无情已完全回复了他的冷静。他那种独特的、带点揶揄和遗世的、近乎冷酷的冷静和沉着,“你的命令是要我留住他性命。”

也许他为诸葛正我做事多了,已完全领略到诸葛先生的处事手法和政治手腕的变化多端、反复无常,故已不以为怪,不以为件。

“不是命令。”诸葛好像在看无情,又好像不是——如果是,那一定是在暗中观察,如果不是,他一定在仔细回味无情的语态,“你可让他伤重,拔其牙而去其爪,让这个天生杀人兽无法伤人。你也可以假手他人伤之。但最好能留住他的命,因为……”

“如果,我是说如果……万一,我指的是万一——万一‘血河天使’方歌吟不忍制裁他的爱徒方应看……或者他也制不住这狡诈之徒——那么,已经学得元师弟三大奇功:

‘山字经’、‘忍辱神功’及‘伤心小箭’要诀的,就只剩下天下第七一人而已。”诸葛先生咳了几声,换了口气,喝了口茶,才接下去说:“他死了,恐怕就没有人能破解师弟的这三项绝学了——

方小侯爷也就变得很可怕了。”

无情小心翼翼的问:“方应看若能参透这三种奇功,就能无敌于天下?”

诸葛笑道:“天下无敌者能有几?像战神关七、大侠萧秋水等人,武功超出他不知几许!不过,在京城里,武林中,像他那么年轻而武功又那么高、城府这般深沉的人,的确也难有人能出其右。要是他再完全参悟了‘忍辱神功’、‘伤心小箭’和‘山字经’,的确非同小可了,你们四兄弟若非联手,单打独斗,恐尽非其敌矣,问题是:他也未必尽能破悟。”

无情又小心的问:“山字经,伤心小箭的、忍辱神功这些武功就那么可怕吗?”

诸葛小花呛咳了几声,缓缓他说:“要只是其中一种,虽然很犀利,尚可对付。

‘山字经’是练功的心法,跟一般习武的方式几乎完全不同,另辟蹊径:好比作画一样,人是绘山画水,工笔花鸟,人物写意,但他却另具一格,自成一派,去画人的内心世界,花之言、鸟之声、山底内的火熔岩、水深处的鱼。这方法是前人所未得,也是后人之所未习的。‘忍辱神功’是一种‘吃苦的功夫’。世人喜欢吃甜怕苦,殊不知吃菩愈多,成就愈大,功夫愈厚。看来这功夫有点傻,但一旦练到精纯处,远非一般功夫可及。就像绘者绘石,石最简单,但也最难画得神似;石头看来不动不言,但每一颗石头都与众不同,别具特色。‘伤心小箭’则是伤尽了心,绝尽了望所发之箭,用的是‘无所住’之力,也就是俗称的‘无情力’,发的是‘天地之箭’来以‘忍辱神功’之力‘山字经’之心法,这种箭法变得像鬼神神怒,石破天惊。——分开来,虽利害,但仍可应付,合在一起,那就是惊天地,泣鬼神,能应付者,只恐怕屈指可数矣!”

无情谨慎的问:“连世叔也不能应付了?”

诸葛一笑喝茶。

回味无穷。

无情知道自己多此一问,改而问道:“要是世叔早将‘山字经’、‘忍辱神功’和‘伤心小箭’的破解之法,公诸于世,岂不自然有人可以收拾这方拾舟了?”

诸葛先生合了双眼,似对那一口茶余味无尽,好一会才说:“坦白说,我们自在门的武功,旨在‘启悟’二字。一旦开悟,就人人效法不同,功法不一,且决不重复,元师弟是个武痴,武功不但超凡入圣,在创意方面,也花样百出,琳琅满目。

变化多端……”

每次他说到元十三限,天衣居士等人时,语音就变得很有感情。

“山字经、伤心小箭、忍辱神功……这些都是他看家本领,融而力一,发挥运用,我也未亲遇过,没有把握单凭猜度就能化解……”他叹了一声,徐徐睁开双目,又道:

“这就是元师弟的过人之处。他确是个武学宗师,智能天纵,绝顶一物,天才高手!”

无情发现思师眼中,隐有泪光。

他知道这个时候自己该说什么话。

他就说他该说的。

“天下第七是元师叔的徒弟,可是他背叛师门,为讨好蔡京,不借杀师,大逆不道。

方拾舟趁人之危,利用无梦女,盗取了元师叔的真传绝艺。所以,我们理应利用天下第七的所知,去解破方应看之所学,以其人之道还治彼身,也算是为元师叔泉下之灵出口气。”

诸葛颔首道:“至少,元师弟泉下有知,也会惩戒这两个敲髓吸血的贪婪之徒。”

无情道:“眼下戚少商已出发赴三合楼之约,事不宜迟,我就过去办我的事。天下第七不要出现即可,一旦露面,就算戚少商、孙青霞放不倒他,我也决不会放过他的。

他这人作恶多端,最近连鼻子也给削去了一大半,我们就来个攻其无‘鼻’!

只不知……蔡元长舍不舍得派他出来。”

诸葛微笑。

笑意里不仅带着鼓励,还有器重与欣赏。

“你也喝茶。”

无情马上便喝茶。

“这是‘难得糊涂茶’。”

“茶壶也好。”无情道,“茶香茶壶雅。”

“那是大石公送我的一番心意,他今天也来了,就在‘知不足斋’候我。”诸葛以手指额,“他希望我放糊涂些,活得就比较写意。”

“可惜世叔却不能糊涂,要为国睿智。”无情道,“老成谋国,频烦献计,皆因万民,心系百姓。世叔糊涂不得也!”

“我是糊涂不起。”诸葛揶揄地道,“所以难得糊涂。”

然后他话题一转:

“不过,蔡京这次只怕未必会派天下第七出动,并顺便除掉他——除了刚才所说的原由外,还有一因,你可知就里?”

无情只问:“还有原故?”

诸葛一笑,咳了几声,道:“有。最近雷纯向她干爹告了个状。”

无情听到雷纯的名字,便饶有兴味的问:“告什么状?”

“告了天下第七什么,我们只能从旁猜测估度。”诸葛在有意无意问不经意的留意了无情一眼,“可是,大家都知道,这位纯纯静静、乖乖巧巧的姑娘不管在任何人面前告状,都是很见功效的。”

“这点固然。”无情一向冷峻的唇边,居然也有了点奇特的笑意,“她向关七告了一状,关七就在京华之夜里力战群雄,几乎战死方休。她在蔡元长面前告上一伏,就把白愁飞自金风细雨楼扯下马来,兵败人亡。威力已可见一斑。只不知她这一次,又以什么名目告天下第七?”

“据我所知,天下第七犯了件事,令雷大小姐十分切齿怀恨。这事本来已有人扛上了,雷姑娘亦已作出惩诫,但最近才发现那人是背了黑锅,元凶仍在,可能就是天下第七。”诸葛醚着眼睛看无情,“遇上那种事,听说蔡元长也十分戒怀,这样一来,他也不再宠信天下第七了。”

“这样一来,天下第七对蔡京而言,是用之无味,杀之结仇;”无情接道,“所以,以蔡京性情,必将之倭于敌手,借刀杀人,以绝后患。”

诸葛先生慈和的笑着。

笑的时候,眼眉、眼睑、眼尾、眼纹,乃至眼波和眼睫毛,都很慈样温厚。

但若仔细看去,则不尽然。

因为眼神依然很凶。

很凌厉。

——像电光,但没有光,因为一切光采,皆已敛藏。

敛人心底、藏于胸臆。

“雷纯这个女子,跟狄飞惊一样,都深藏不露,高深莫测。”诸葛道,“要小心。”

无情斟了一杯茶、在浅尝。

即止。

他端然跌坐,静若处女,八风不动,衣不带水,眉目如画,但在极文极静处偏又冷冷的渗透出一种杀气来。

诸葛先生端详了他良久,只见他眉毛也不剔耸一下,终于放下了杯子,叹了一声,道:“你一向不太喝茶的。”

无情端静的答:“是的。”

“喝了浓茶,你会十分精神,难以入睡。”

“就算不是太浓的茶,我也会精神抖擞,无法平静。”

“所以你也不宜喝太多的酒,”

“人家饮酒会醉,我喝了偏更清醒。”

诸葛叹道:“这就是你的本事。”

无情道:“那是世叔训练有素。”

诸葛爱惜地道:“这却不然。人人体质不同,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这样子的。你这是与生俱来的特性。”

无情淡淡地道:“也许,我因为先天就坏了腿子,不能自由自在,才有这些古怪劣根性儿作补偿吧!”

“人的自由自在放心,而不是在一双腿上。”诸葛怜才之意更浓,你任侠坚忍,头脑情楚,就算不能太方便走动,但却绝对是个自在门里的自由人!”

无情笑了一笑,笑意里有涩味,神色却很有点落寞:“有时,太过清醒,反而使人痛苦。做人还是迷懵点的好,世叔不是说过吗?人生端的只是一场迷梦——还是难得糊涂、糊涂难得!”

诸葛笑慰道:“那你只好喝白开水了。”

无情苦笑道:“问题是:我连白开水都照样清醒不误。”

诸葛半揶揄半开玩笑的说:“当年,女名捕花珍代就是太胖,于是戒食戒饮三个月,只喝白开水——可惜她仍然在胖!

她连饮开水都会发胀!”

无情也笑道:“没办法,这是命。”

诸葛有些担忧,敛去笑容,问:“你可记得皇极神教对你疾厄健康上那几句劝谕箴言?”

“记得。”无情倒背如流:“天生残疾下畏艰,孙胺帐中坐。

千里胜雄师。腹不利寒,护肝为重。”

诸葛知道他仍记得,似有些欣慰,道:“可是,你最近小腹却受了重创——大概是在刺杀蔡京那一役中失手的吧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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